第二章 (2)
“不错,”那陌生人回答说,他对这种冷冰冰的态度并不感到气馁,“我已在‘爱德华’呆了一个星期啦,如果我对自己要走的路都还没打听清楚,那我不就成了哑巴啦;倘若我是个哑巴,我怎么还能干我的行当呢?”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假笑,仿佛对这几句对方完全不能理解的‘妙语’颇为得意,而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更多的自我欣赏似的;他接着说:“对于从事我这种职业的人与那些必须由我来指导的人太接近,这并非是明智之举,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没有跟大部队一起走。另外,我觉得具有像你这样气质的有身份的人,是最善于评判旅途中的种种事情的;因此,我决定和你们结伴同行,这样或许会使旅途愉快些,还可以彼此交流各自的所见所闻,增加感情。”
“这样的决定如果不是太草率,也是十分专断的!”海沃德大声说,他真不知道是该把自己不断上升的怒火发泄出来呢,还是当着这个人的面嘲笑他一番。“你居然还大谈什么指导、什么职业;难道你是地方部队的什么军事助理,也懂得进攻和防御的高贵科学;要不,你是一个画直线和三角形的家伙,自称懂得数学喽?”
陌生人惊讶地朝问话人看了一会儿,脸上所有的自满神情一扫而光,代之以严肃的谦卑表情,他回答说:
“谈到进攻,我希望双方都不要有这种企图;至于防御嘛,我也没必要——承蒙上帝垂怜,自从上一次请求他的宽恕以来,我还未犯过什么明显的错误呢。我并不懂得你所说的直线和三角形到底指的是什么;这可以留给那些专家和专门从事这一方面工作的人去解释。我声明,我并没有很高的才能,只是略为懂得一点赞美诗中所唱的那种祈求和感恩的手段罢了。”
“此人显然是阿波罗(希腊神话中司光明、音乐,诗歌之神)的一个信徒,”艾丽斯觉得很有趣,于是大喊着说,“我要将他置于我的特别保护之下。别再这样皱着眉头了,海沃德,可怜可怜我这双饥渴的耳朵吧,请允许他和我们一起走。再者,”她朝那离得较远的、跟在那个紧绷着脸而又一言不发的向导后面慢慢走着的科拉瞧了瞧,用低低的急促的声音补充道,“他或许还可以作为一个朋友,在危急的时刻,给我们增添力量。”
“艾丽斯,你难道认为,要是我能想象到这种危急的时刻真能发生,我会让我所爱的人走这样的偏僻小路吗?”
“不,不,我现在并不考虑这些。只不过我觉得这个人很有趣,如果他真的‘灵魂中有音乐’,是个精通音乐的行家,我们就不要粗暴地拒绝这个旅伴。”她颇具劝诱性地用马鞭向小路的前方指着,而眼睛却看着海沃德,他们的目光相遇了,海沃德向她注视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她的脉脉柔情中,他只得屈服了,他用锡马刺踢了踢自己的战马,向前急驰几步,重又来到了科拉的身旁。
“朋友,遇见你,我真高兴,”姑娘接着说,她一边挥手示意要陌生人继续前进,一边催动自己的“纳拉干赛特”重新启程缓缓而行。“偏心的亲友几乎都认为我在二重唱方面并不是一点也不在行的,我们可以在自己钟爱的消遣中尽情享受一番,好让我们旅途快乐而富有生气。像我这样无知的人,能当面聆听在这门艺术中造诣颇深的行家谈谈自己的见解和感受,一定会受益匪浅呢。”
“在适宜的时候,纵情歌唱圣诗,会使一个人的肉体和精神都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歌唱大师毫不犹豫地顺着她的思路这样回答说,“而且,再也没有什么会比抚慰人的圣诗更让人心情舒畅了。但是,曲调的完美必须四部齐全。毫无疑问,你的最高音部柔和圆润;而我呢,经过特别的努力,也可以唱到男高音的最高一个音;但我们缺少中音和低音!那位犹豫着不肯接纳我做他旅伴的军官,从他普通说话的声音来判断,也许可以唱低音。”
“以貌取人,往往上当,不要光凭他的外表就草率地下结论,”姑娘微笑着说,“虽然海沃德少校有时声音低沉,但请相信我,他天然的声音更适合唱圆润的男高音,而并非你听到的男低音。”
“那么,他对唱赞美诗的艺术一定很在行喽?”她那头脑简单的旅伴问道。
艾丽斯几乎笑出声来,但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然后答道:“据我所知,他非常醉心于世俗的歌曲。一个军人的生活并没有多少机会适合于鼓励他有更严肃的爱好。”
“上天赋予人的声音,就像别的才能一样,是要他好好利用的,而不应该滥用。没有一个人会说我忽视过自己的天赋!我感到欣慰的是,虽然我的童年,和大卫(《圣经》中记载的古以色列国王,童年时杀死勇士歌利亚,相传为《圣经》中“诗篇”的作者。)的年轻时代一样,都献给了音乐,但我的嘴里从未唱过一个粗俗的词。”
“那么,你的努力仅限于圣歌方面吗?”
“不错。大卫的诗篇胜过所有其它的语言,而先贤们和牧师们从中选来适合唱赞美诗的那些诗歌也超过了一切世俗的诗歌。我可以毫无愧色地说,除了以色列王本人的意愿和思想之外,别的东西我是从来不说出口的;因为,虽然岁月的流逝可能会使它有些微小的改变,但是我们在新英格兰殖民地里所使用的译本胜过其它一切译本,就它的丰富、准确和宗教的纯洁上,它完全接近富有灵感的作家原来的伟大著作。无论在什么地方,不管是睡是醒,我没有一刻不带着一部这样的天赋之作的。这是1774年在波士顿出版的第二十六版,书名是:《新旧约诗篇、赞美诗和灵魂之曲》,忠实地以英诗之格律翻译之,专供圣徒,特别是在新格兰,在公共及私人场所启迪慰藉之用。”
陌生人一面称赞着同乡诗人的杰作,一面早就从口袋里将书掏了出来,在鼻梁上架起了一副铁丝框框着的眼镜,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地将它翻开。接着,他连一句客气话也不说,就直接说了声“斯坦迪什”(圣歌的一种曲调名。),然后就将那件上文提到过的不知名的玩意儿,放到嘴里吹出一个高而尖的声音来,随之用他自己的声音发出了一个低八度的和音,接着,他也不管有没有音乐、诗意,甚至也不管那匹训练很差的马的不自然的步法,便开始用饱满、悦耳、音调优美的声音唱出了下面的词句:
看哪,
弟兄和睦同居,
是何等的善,
何等的美。
这好比那贵重的油,
浇在亚伦的头上,
流到胡须,
又流到他的衣襟。(《旧约?诗篇》第133首。)
和着那动听而又节奏明快的歌声,陌生人的右手也有节奏地上下起落着,落到最低处时,他的手指就在小书本的书页上停一停;向上时,他的手臂以独特的姿势挥动着,身体右侧也随之向上扬起,这种姿势正是初学者特别希望模仿的。长期的实践似乎使他养成了用身体的必要姿势来伴奏的习惯;直到唱着诗人选作结尾的那个双音节词时,他又合拍挥动了两下手臂,才停住了这种动作。
由于森林的沉寂幽静,这歌声当然逃不过走在前面不远处的那几个人的耳朵。那印第安人用很不标准的英语向海沃德咕哝了几句,海沃德又跟陌生人说了几句,歌声立刻被打断,他也没有再唱下去。
“虽然我们还没有什么危险,但是,在这种荒山野林里赶路,还是尽量保持安静好。因此,艾丽斯,如果我打断你的好兴致,让这位先生暂时停止唱歌,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再唱,你一定会原谅我吧。”
“你的确打断了我的好兴致,”那调皮姑娘说,“因为我还从来没听到过语言和演唱技巧之间的配合像我刚才听到的那样差(《诗篇》原文为希伯来文。这位唱歌人所说的英译本其实很糟糕,故艾丽斯有此说。);而我正在深入探究声音和意思之间如此不协调的原因时,邓肯,你却用低音破坏了我探究其原因的乐趣!”
“我不知道你所谓的我的低音是什么意思,”海沃德说,他对她的话有些生气,“我只知道你的安全,还有科拉的安全,这对我来说,比任何一支汉德尔(汉德尔(1685—1759),德国作曲家。)的交响曲更宝贵。”他停住了话头,迅速地将脑袋转向一片密林,接着又转过头来用猜疑的目光看了看他们的向导,那向导仍用稳健的步伐一脸严肃地继续向前走着。年轻军官自我解嘲地暗自笑了一下,因为他发现他把林子中某些闪亮的浆果错看成一个潜伏着的土人的眼珠了。于是,他又催马向前,继续刚才被瞬间的想法打断了的谈话。
然而海沃德少校错了,由于年轻和过于自傲自尊,他放松了本应具有的高度警惕。在他们的小分队刚刚走过不久,灌木丛密密的枝叶就被小心地拨开了,一张如原始艺术和放纵的情欲才能造出来的极凶恶的人脸在窥视着这一队旅行者渐渐远去的背影。当这个森林居民探寻到了他蓄意要加害的受害者时,他那涂满黑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阵狂喜,而这些旅行者却浑然不觉,继续策马前行。女士们轻盈婀娜的身子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在树林间飘动,每一个转弯处都可以看到海沃德挺拔的侧影紧紧跟在她们后面,直到最后,那位歌唱大师那不匀称的身子也跟着隐没在无数笔直的、黑黑耸立着的大树后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