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2)
最后的这个比喻击中了要害,那些人都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多数休伦人明白安卡斯这番怪论的意思,马古亚当然也听得出来。这个狡猾的家伙不失时机地抓住这个机会一逞才能。他解下肩头的皮斗篷,伸出胳膊,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那气势可真是咄咄逼人。过去他常常表现出来一些恼人的缺点,另外还曾背叛过自己的部落,这些都使他在本部族中的威信受到了影响,但他的勇气和作为演说家的声誉是不能否认的。他一开口就不会没有听众,听完他的讲演也极少有人不赞成他的观点。这时,他这天生的本领被复仇的欲望激发了起来。
他提到了那次进攻格伦斯附近那个小岛时出现的情况,提到了他同伴的阵亡以及令他切齿的死敌是如何逃窜的。接着,他又描述了他带着捉到的俘虏翻越怎样的高山来到了这里。至于他对那两个姑娘心怀鬼胎,还有他的阴谋没有得逞等等,却是只字不提。最后,他讲到了长枪那伙人对他发动了突然袭击和由此造成的悲惨结局。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四周,脸上显出悼念死者的悲戚神色,其实,他关心的是自己这个开场白在众人心里能起到什么作用。同以往一样,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脸上,每个人都像一尊会呼吸的黑色雕像,神情紧张,一动不动。
马古亚的声音自始至终高亢、清晰、有力,这时,他压低了声调,歌颂起死者的功绩。他说得面面俱到,只要有能引起印第安人好感地方,他就不会遗漏。比如他会赞扬这人在追击敌人时从没有出现过失误,那人不畏艰险,不屈不挠;这个人勇敢,那个人慷慨。总而言之,使尽浑身解数来颂扬由为数不多的几个家族组成的这个部族,以期借此拨动每个人的心弦。
“我的那些年轻人的尸骨是不是都埋进了休伦人的墓地呢?”他最后说道。“你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们的灵魂向落日的方向飞去,而且已经飞过了大河,直奔幸福的狩猎场。但是,他们走时什么也没吃,手里没拿着刀枪,脚上也没穿着鹿皮靴,就像生下来时一样赤条条一无所有。能让他们这样悲悲惨惨吗?是让他们像饥饿的易洛魁人或懦弱的特拉华人那样进入天堂,还是让他们手里拿着武器身上穿着衣服去见自己的朋友呢?先人们见到这种情况会怎么想我们这个怀恩多特部族呢?他们会以阴郁的目光看着他们说:‘走开,这是冒充休伦族的奇珀瓦人。
’弟兄们,我们不能忘记死去的人,红种人是永远不会忘记这些的。我们得让这个莫希干人背着送给死者的礼物,让他追上去。我们的耳朵虽然听不见,但他们的确呼唤着我们,要我们资助,他们说:‘不要把我们忘掉。’当他们看到这个莫希干人的灵魂背着重重的东西在后面追赶,就知道我们并没有忘记他们。这样一来,他们就会高高兴兴地向前赶路,我们的后代也会说:‘先人这样对待朋友,我们也要这样对待他们。’英国人算什么?他们死在我们手里的已经不计其数了,但土地并没有被染红。休伦人名誉上有了污点,那只能用印第安人的血来洗刷。让这个特拉华人见鬼去吧。”
善于辞令的马古亚用简练的语言并配以抑扬顿挫的声调发表了这篇激昂的演说,其效果是不言而喻的。听众本来就有用敌人的血祭奠死者的习惯,现在他又巧妙地把他们对死者的哀伤与宗教迷信糅合在了一起,于是这伙人就变得毫无人性,一心想着复仇了。有个面目可憎的家伙非常注意地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这人脸上的表情随着内心的剧烈变化而显得越来越狰狞,最后完全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马古亚的声音刚落地,这家伙嗷地一声怪叫就站了起来,借着火把的亮光可以看到他那把磨得锃亮的利斧在头顶上舞动着。这一切来的都是那样突然,想喝住他已经是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寒光一闪,利斧从手中抛了出去,速度快,力量大,简直就像是从什么可怕的机器上发射出去的。与此同时,马古亚伸出强健的臂膀迎了上去。斧头偏了,削去安卡斯头顶上的一根鹰羽后就穿透薄薄的墙壁飞到了屋外。
这可怕的一幕就发生在海沃德眼前,他一下子跳起身,心脏都快从嗓子里蹦出来了,他为朋友死活揪着心。等看到斧头并未击中安卡斯时,他的恐惧又变成了由衷的钦佩。安卡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镇定自若地看着敌人,他在这种突然报复面前显得异常冷静沉着,坚定无畏,活像一尊大理石雕像。他似乎对那人技术欠佳没能使自己成为斧下鬼颇感惋惜,于是便用土语说了几句风凉话。
马古亚看到他并没有受到伤害,松了一口气,说道:“不能让他现在就死。等到明天阳光普照的时候,得让他好好品尝一下被羞辱的滋味,让我们的女人看看他怎样在浑身颤抖。不这样做,我们的复仇就跟孩子做游戏没什么两样了。去,把他安置在一个安静的地方,看看这个明早就要见阎王的特拉华人能不能睡得着觉。”
负责看管他的年轻人立刻用树皮做的绳子捆住了他的双臂,然后带着他在沉闷可怕的气氛中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时,他停住了坚实的脚步,回过头来高傲地扫了一眼四周的敌人。海沃德捕捉到了他的目光,真不错,他的这位朋友并没有完全绝望。
马古亚不是为自己的成功感到欣慰,便是忙着实现心中的秘密计划,总之没有再提出什么问题。他抖了抖身上的斗篷,然后又在胸前紧了紧,也跟着出去了。要是他再东问西问的话,那他身边的海沃德可就危险了。海沃德天生是个倔强不屈的人,虽然他在为安卡斯的安全担忧,虽然这里的一切使他越来越厌恶,但当这个狡猾而危险的敌人一走,他便由衷地松了一口气。马古亚那番演说挑起的狂热情绪慢慢平静了下去,屋里的人都坐了下来,烟雾又从烟斗中冒出来。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了,没人说一句话,也没人四下望一眼。一场风暴过后,这些集凶残与自制于一身的家伙常常就是这样陷入严肃的思考之中。
曾请海沃德给病妇治病的那个酋长抽完烟起身要走了。他朝海沃德做了个手势,于是,这个所谓的医生便穿过满屋子烟雾出去了。海沃德有一千条理由感到高兴,终于又来到了清爽凉快的夜空下,终于又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眼前的房屋刚才他都进去过了,这个酋长也没带他在这里穿行,而是拐了个弯,朝这个临时村落附近的山脚下走去。山脚下长满矮树,他们只得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向前走。孩子们又开始做起了游戏,这次他们是在模仿刚才看到的那场你追我赶的搏斗。为了模仿得活灵活现,一个胆子最大的孩子又往几个没有烧着的树枝堆里加上了冒着火的木头。火光照亮了脚下的路,使四外的荒野显得更加荒蛮了。距一块光秃秃的岩石不远的地方有一片草地,他们准备从那里穿过去。这时,孩子们又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树枝,一束强光照在岩石上,然后又反射下来,借着亮光他们意外地看到了一个模糊不清,样子又非常神秘的东西挡住了去路。
酋长好像一时拿不准是否应该继续前进,只见他停下脚步等着海沃德赶上来。眼前的这个东西是个黑大的圆球,刚才还是一动不动,可这会儿却活了,海沃德觉得那动起来的姿势可真有点莫名其妙。火光又亮了,这个东西被照得更清楚了。它好像是坐在地上,身体摆着,头部不停地晃着。海沃德看清了,这是一只熊。它虽然在凶狠地嗥叫着,两只眼睛还不时地闪闪发光,但却没有丝毫的敌意。起码酋长确信这只熊对他们构不成威胁,所以他仔细观察了一阵之后就不声不响地走了过去。
海沃德知道印第安人有饲养狗熊的习惯,这只熊说不定还是这个部落的宠物,跑到树林里来是为了找吃的东西。他这么想着就像酋长一样走上去。两个人都没有受到熊的骚扰。刚才酋长还仔细观察过这个动物,这会儿可没有工夫再研究了,他几乎是贴着狗熊的身体过去的,海沃德也过去了,但他是心有余悸,不时地回头望望,以防这家伙从后面扑上来。当他看到狗熊连滚带爬地跟在后面时,心里颇为紧张,刚要说话,就见酋长打开了山脚下一个石洞的树皮门走了进去。
海沃德看到竟有这样藏身的好去处,也马上跟了进去,然后高高兴兴地转过身想把门关上。谁知那个家伙拉住了门,毛森森的身体挡住了通道。狭长的通道窄窄的,到处都是石头,想绕过这个动物出去是不可能的。狗熊在他身后嗷嗷叫着,有几次还把它的大爪子搭在了他的身上,像是不让他继续往里面走。
面对这种情况海沃德还能坚持多久,这可太难说了,好在他们始终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走着,这时已经到了那个发光的地方了。海沃德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是一个很大的石洞,里面简单却很精巧地隔出许多小房间,隔墙是用石头、树皮和树枝搭成的。顶上有开口,白天太阳照进来,到了晚上就靠火把或篝火照明了。休伦人差不多把他们值钱的东西都放在了这儿,特别是那些属于整个部族的物件。他们觉得石头墙还能抵挡一阵鬼怪妖魔的攻击,而树枝草皮房就差多了,所以就把那个被魔鬼缠住了身体的女人也安置在了这里。他俩最先进入的这个房间就是给她准备的。那个病人的床边围着不少女人,酋长走了过去。这时,海沃德惊奇地发现,他一直没有看到的戴维就站在那些女人中间。
海沃德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心里明白了她的病绝非是他这个假大夫能看得了的。她瘫在床上,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甚至对自己的病痛也失去了知觉。她病得这么重,而且对一切治疗能否成功全无兴趣,这倒使海沃德心里很坦然。刚才那点良心上的责备,这会儿已无影无踪了。他开始排除杂念,想全力以赴地进行表演,就在这时候,他发现有人想抢在他的前头用音乐的力量给病人治病。
他们进来时,戴维就站在那里了,他正准备把自己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到圣歌演唱之中。停了这么一下,他又吹了吹定调管,便开始唱起了个曲子。要是心诚的话,这还说不定真能出现什么奇迹呢。
印第安人对他的这种不切实际的执著很是钦佩,海沃德也乐得有人干点什么替他拖延拖延时间,所以戴维就得以唱了下去。曲子马上就要唱完了,海沃德听到身后有个半人半鬼的声音,他不禁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声音是从那只熊的嘴里发出的。这个家伙蹲坐在阴影里,以它特有的方式不停地晃着,一边晃一边低声吼着,像是也在唱着那个曲调,虽然没有词句,但听起来还满是那么回事。
戴维听到这个奇怪的声调会有什么感觉,这只能凭你去想象,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最后惊讶得唱不下去了。他自以为这是惊异所致,其实这种心情从根本上说就是一种恐惧。本来他有重要的情况要通知海沃德,可这么一来,连这样的大事都忘了。他只是大声喊道:“她在等你,她不就在这儿吗?”话刚说完,便慌里慌张地走出了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