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1)
您要是拒绝了我,那么你们的法律去见鬼吧!威尼斯的法令等于一纸空文。我现在等候着判决,请快些判决,请快些回答我,我可不可以拿到一磅肉?
——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场。)
人们谁也不说话,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几分钟之后,人群裂开了,随即又合上了,安卡斯被带来了,他站在了空地的中间。刚才人们的目光始终集中在那位德高望重的酋长的脸上,因为他是大家心目中智慧的源泉,可这时目光却一下子转移到了安卡斯的身上。看着这位俘虏那挺得笔直但又显得十分灵巧,简直是无懈可击的身材,在场的人不禁暗暗称绝。尽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安卡斯仍是镇定自若。他仔细地打量着周围的人,看到酋长们那满脸敌意的神情时,他毫不在意,孩子般好奇地打量着他们。最后那傲慢的目光停在了塔麦南的身上,这时,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他不声不响、慢慢地走了过去,来到这位圣贤的脚凳前。安卡斯虽然还在仔细地察看着一切,但那位族长却并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后来有一位酋长告诉他安卡斯就在他的脚下时,他这才闭着眼说起话来。
“这个俘虏对马尼托说话时用什么语言呢?”
“和他的先辈一样,讲的是特拉华语。”安卡斯答道。
这意想不到的表白使众人吃了一惊,他们愤怒地低声吼了起来;把这吼声比作狮子开始发怒时的咆哮恐怕并不过分,同时这也预示着他们一旦发作起来,那将是惊天动地,神鬼皆惊的。这话同样震动了这位族长,但他的表现并不像其他人,只见他一手捂住脸,好像要把眼前这可耻场面统统抹去似的,同时,他以那低沉的喉音重复着刚才听到的那几个字。
“好一个特拉华人!我见到过不少莱纳佩的部落被人从他们的驻地赶走,像失散的鹿群流落在易洛魁的深山老林里;我也看到过外族人挥着战斧在山谷的树林里横劈乱砍,伐倒了那些大风都没有刮倒的树木;我还看到过山中的野兽、空中的飞鸟是怎样住进了人们居住的茅屋里。但我从未见到过有这样卑鄙的特拉华人,竟然像毒蛇那样爬进了自己的族人的营地中。”
“巧嘴的鸟儿开了口,”安卡斯以他那婉转动听的声音回答道,“塔麦南竟然也相信他了。”
族长吃了一惊,头低着向旁边歪了歪,仿佛要捕捉那刚刚逝去的美妙的旋律。
“难道塔麦南在做梦吗?”族长叫了起来。“他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呢?是不是冬天已经过去,夏天又要降临到莱纳佩子孙中间?”他的话一出口,人们立刻安静了下来,脸上现出严肃崇敬的神情。人们向来把他尊为能够预测未来的先知,这番话的确神秘莫测,令人理不出头绪;但大家认为这是他又在同神灵进行交谈呢,所以都满怀敬畏地等待那最后的裁决。耐心地等了一阵之后,一位年长者看到他把要做的事忘记了,便斗胆提醒他眼前还站着一个俘虏呢。
“假冒的特拉华人发抖了,他害怕听到塔麦南的声音。”这人说道,“他是只猎狗,英国人手一指,他就会叫起来。”
“那你们呢?”安卡斯以严厉的目光向四外扫了一眼。“你们是一群狗,法国人把吃剩下的鹿肉扔过来,你们就会嗷嗷乱叫!”
话虽尖刻,但却是一针见血。二十来个战士一下子跳了起来,手中的利刃寒光闪闪。有个酋长做了个手势,暂且压住了他们的怒火,这之后塔麦南摆出个要说话的姿势,局势才算是被彻底控制住了。
“特拉华人,”族长说道,“你真不配用这个名字。我的人已经有好几个冬天没看到太阳了;一个战士在自己的部落被乌云笼罩的时候逃跑了,那他就是个双料的叛徒。马尼托的律条是公正的。是的,只要是花开花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的律条就变不了。孩子们,我现在把他交给你们,给他以公正的裁决吧!”
族长说话的时候,在场的人一动不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最后一个字刚落地,人们便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这复仇的怒吼说明他们要采取残忍的手段来惩治安卡斯。在一片野蛮的喊叫声中,一个酋长大声宣布说这个俘虏已经被判处死刑。人群散开了,有的人高兴地欢呼着,有的人一面喊一面准备起行刑的东西。海沃德拼命挣扎着,想从抓着他胳膊的那些人手中挣脱出来;隼眼带着焦虑不安的神情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科拉又跪倒在族长的脚下,求他开恩。
在这难熬的时刻,只有安卡斯一个人还是那样从容不迫。他冷冷地看着那些忙着做准备工作的人,就是当刽子手走上来伸手抓他的时候,他的神态依然是那样傲岸而坚定。有个家伙可能是这群人中最野蛮最凶狠的,他一把抓住安卡斯的猎衫,一使劲就把衣服撕了下来。他得意极了,疯狂地大喊了一声就跳到这个未加抵抗的俘虏面前,准备把他拉到火刑柱那里。就在他兽性发作的这一刻,仿佛是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挡住了他,把安卡斯保护了起来。只见他带着万分惊异的神情,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身体僵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了。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抬起手,用一个指头指着安卡斯的胸膛。原来,在安卡斯的胸脯上刺着一个蓝色的小乌龟,非常美丽。
这一来,安卡斯高兴了,他带着胜利的微笑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然后,又把胳膊高高地扬起来,在空中威武地挥了一下,让人们给他让路。路让开了,他便带着帝王才有的神态在一片赞许声中昂首阔步地走了过去,一面走一面高声说道:
“莱尼?莱纳佩人,我的宗族支撑着整个宇宙!你们这个不堪一击的部落就是立足于我的背壳上的!一个特拉华人点起的火就能烧死我的祖先的后代吗?”他说着,用手指了指身上那线条简明的图案,然后接着说了下去。“从这样的祖先身上继承下来的血液是会把大火熄灭的!我的宗族是一切民族的祖先!”
“你是谁?”塔麦南站起身问道,让他感到吃惊的并不是安卡斯的这番话,而是他说话的语调。
“我是安卡斯,是秦加茨固的儿子。”安卡斯谦虚地回答着,同时把目光从人群中收了回来。面对这位族长,他又低下了头,表示对他资格和年岁的尊重。“是伟大的乌纳米的后代(即乌龟。) 。"
“塔麦南的末日就要到了!”族长大声说道。“白天终于要代替黑夜了!感谢马尼托把他送到这儿来代替我主持部落会议。安卡斯,安卡斯的后代终于找到了!让马上就要死去的鹰好好看看这冉冉上升的太阳吧。”
安卡斯迈着骄傲而轻快的步伐走到台上,他站在那里,台下的人都以焦虑不安、惊异万状的目光注视着他。塔麦南伸手握住他,久久地打量着,仔细地看着他脸上的每一道纹路。安卡斯的出现使他想起往昔幸福的岁月。
“难道塔麦南是个孩子吗?”族长终于疑虑重重地大声说道。“我不知多少次梦到天降大雪,我的人像沙子一样被吹得七零八落;在我的梦中,英国人比树上的叶子还多!连小鹿也不再惧怕我的箭了;我的胳膊干枯得像干树枝;我跑起来连蜗牛都不如。可是我有了安卡斯,和白人交起手来他就总是冲在前头!安卡斯,莱纳佩族的长子,莫希干人中绝顶聪慧的大酋长,他那个部族的豹子!告诉我,你们这些特拉华人,我这个塔麦南是不是睡了一百个冬天了?”
这番话说完之后,人群又陷入了一片死寂。这充分表明了这个部族的人对他说的话十分敬畏,甚至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没有人敢回答他的问话,气都不敢喘,静静地等着听他说下去。安卡斯一直像个得宠的孩子那样带着敬爱与尊重的神情望着族长的脸,这会儿却仗着自己那已被认可的崇高地位开口说话了:
“自从塔麦南的朋友带着他的人马开赴前线之后,这个部落里有四个战士生下来又死了。曾经有许多酋长的血管里流着乌龟的血,但他们从土中来,又回到土中去了,现在只剩下秦加茨固和他的儿子了。”
“就是这么回事儿,就是这么回事儿。”族长说道。一番回忆粉碎了他所有的美妙幻想,他立刻记起了自己这个民族的历史。“我们这里的贤人经常提到那个宗族中有两个战士在英国领地的山里。特拉华人开酋长会议时是有他们一席之地的,但为什么他们的席位竟空了这么长时间呢?”
安卡斯听到这话便把出于尊敬而一直低垂着的头扬了起来,他说话了,他的话好像是在仔细解释自己家族的策略,同时为了让在场的人都能够听清,他还有意识地提高了声音:
“我们曾一度住在能够听到盐湖水翻腾汹涌的地方,那时我们是这片土地上的统治者和大酋长。但当看到每条小溪附近都出现了白人的时候,我们就追循着鹿的踪迹回到了自己民族诞生的水边。特拉华人走了,只有几个人留了下来饮用着他们所热爱的河水。我的祖先说,‘这儿就是我们的猎场。这条河里的水一直流到盐湖,如果朝落日的方向走去,我们就会发现河水都是流进甜水湖里的,在那里,莫希干人就要像海里的鱼一样死在清水泉里。当马尼托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对我们说‘来吧’的时候,我们就顺着河水走到大海,让一切重新回到我们的手中。这就是我们乌龟子孙的信念。我们的眼睛从不看什么落日,而是盯在升起的太阳上,所以,我们只知道太阳来自何方,根本不知道它的归宿。这也就够了。”
在场的这些莱纳佩的后代很迷信,十分虔诚地听着,他们还发现这番美丽的叙述中也带着一种看不见的魔力。安卡斯用他那机敏的目光扫视着人群,看看自己这简短的解释会在他们身上产生什么效果,他看到这些听众都露出满意的神情时便渐渐地放下了那威严的架势。他的目光又向站在塔麦南周围的人群扫去,他看到隼眼被捆在那里,便急忙走到这位朋友的身边,抽出刀子,三下两下就把绳子割断了,然后又做了个手势让人群分开。人们默默地让出一条路,直到他拉着隼眼的手来到族长的脚前时才又合拢了起来。
“族长,看看这个白人吧,他是个好人,是特拉华人的朋友。”
“他是不是珉琼的儿子?”
“不是,白人都认识他,麦柯亚人都怕他。”
“他有没有什么绰号?”
“我们大家都叫他隼眼,”安卡斯用特拉华语回答道,“他打枪百发百中。在他枪口下死了无数的明戈人,所以明戈人也知道他,管他叫‘长枪’。”
“长枪!”塔麦南惊叫了起来。他睁开眼,凶狠地打量着隼眼。
“我的孩子不该把他称作朋友。”
“我这样称呼他是因为他的确是个朋友。”安卡斯用坚定的语气异常镇定地回答道。“要是特拉华人欢迎我安卡斯,那隼眼和另外几个朋友也应该受到欢迎。”
“这个白人杀死我这里许多年轻人。他就是因为杀害莱纳佩人而著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