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2)
“你是特拉华人的骄傲,可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他对安卡斯说道,仿佛他面对着的不是一具僵尸而是个活生生的人。“你的生命就像升到树顶上的骄阳,比中午的阳光更明亮。年轻的勇士,你走了,但有一百多个怀恩多特人在为你铲除荆棘,让你顺利地进入神灵世界。在战场上见到你的人谁也不相信你会死去。在你之前有谁曾带领乌塔瓦人奔赴战场呢?你那矫健的双腿像雄鹰的翅膀,你的手臂比低垂的松树枝还要有力,你的声音洪亮得就像云彩后的马尼托在说话。乌塔瓦人不善言辞,”说到这里,他悲伤地看了看四周,“但我们的心是极为沉重的。特拉华人的骄傲,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
他说完之后,又上来一个战士。这个部族里所有地位最高、才干超群的战士都按照一定的顺序或说或唱依次向这位牺牲了的酋长表达敬意。都讲完了或唱完了,全场立即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过了一会儿,人们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好像是音乐伴奏,声音压得很低,虽不很清楚,但都可以听到。人们纷纷猜测着这究竟是什么声音,又是从什么地传来的。声音飘飘荡荡,拖着长长的尾音;后来,调门越来越高,不时还夹杂着呼喊,最后才听清唱词。秦加茨固的嘴在一张一合,原来是这位父亲在为儿子唱挽歌。虽然没有人转过头向他张望,没有人表示出丁点儿热切的样子,但都抬着头认真地听着,沉浸在这歌声里。能使人们这样的专注,过去只有塔麦南才能做到。调门儿升高了,音调也听清楚了,但接着又变得微弱而颤抖起来,最后完全消失了,仿佛是被清风吹走的。秦加茨固的嘴闭上了,默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就好像上帝只给他以人的身躯但没给他人的灵魂似的。特拉华人从他的举动中看了出来他们的这位朋友在精神上还没有做好准备来接受这个沉重的打击,于是就不再注意他了,而是带着与生俱来的关切把注意力转向了那位异族姑娘的葬礼上。
一个老年酋长对围在科拉身旁的姑娘做了个手势,这些人便把灵床抬过头顶,迈着整齐的步伐慢慢向前走去。她们一边走,一边唱起另一支歌颂死者的悲歌。在戴维的眼里,这绝对是异教徒的葬礼,但他仍仔细地观看着。一会儿,他低下头,靠近神色茫然的芒罗低声说道:
“他们搬走你女儿了,我们是不是得跟上去让他们按照基督教的仪式来安葬她呢?”
芒罗就像听到了冲锋号角似的,猛然一惊。他焦急地向四外扫了一眼,然后站起身,跟在这俭朴的送葬行列后面。从风度上看,他是个军人,但内心深处却充满了父亲的悲哀。他的朋友紧紧地围着他,他们都极为悲痛,根本不能用“同情”这个字眼来形容这些人此刻的心情——就连那个法国人也加入了送葬的行列,看到这么可爱的人年纪轻轻的就被残酷地夺去了生命,他也是颇动感情了。当部族中地位最为低下的女人也走进这虽说原始但很有秩序的送葬队伍之后,男人们又围着安卡斯站成一圈,像刚才一样神情严肃,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科拉的墓地选在一个小山丘上,刚刚长出来的小松树郁郁青青,但却显得颇为凄凉。来到这里,姑娘们把科拉放了下来,然后以土著人特有的耐心和羞怯等了几分钟,看看死者最亲近的人对这个安排是否满意。最后,惟一知道她们这个习惯的隼眼用特拉华语说道:
“我的姑娘们,你们干得很好,白人感激你们。”
姑娘们对这番赞扬感到很满意,接着就把科拉的尸体放进一口做工精巧、外观还算讲究的桦树皮棺材里,然后把棺木放进那黑暗的永久安息之所。下面的程序同样简单,她们默默地填平墓穴,再用树叶和地面上其它东西遮盖住这片新土。这工作虽然令人伤心,但却可以传达友好的感情。一切都干完了,她们又犹豫起来,不知道还应干点什么。这时,隼眼又对她们说道:
“我的姑娘们,你们已经干得不少了。白人的灵魂不需要食物和服装,这些都由他们的天堂赏赐给他们。看到了吧,”他扫了一眼戴维,戴维此刻正翻着那个小本子,看来是要唱圣歌了,“这位更懂得基督教仪式的人马上就要张口了。”
这些姑娘们谦虚地退到一边,刚才她们还是这里的主角,现在却成了态度谦恭的细心观众了。戴维在倾注他全部感情的时候,这些姑娘没有流露出丝毫惊异或热盼的神情,只是在细心地听着,仿佛是理解了这些奇怪的语言,同时自己心里也有歌词中所说的那种哀伤、希望以及顺从的混合情感。
戴维亲眼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另外也许为内心情感所驱使,他唱得比平时要来劲得多。他唱得字正腔圆,丝毫不比姑娘们那柔美的声音逊色。曲调抑扬顿挫,这起码在那几个特别听众的耳朵里是很有味道,很有力量的。他的圣歌在庄严的气氛中开始,同时也是在庄严的气氛中结束。
歌声停止了,姑娘们都怯生生地偷眼向死者的父亲张望,这种欲说还休的神情表明她们盼着他会有所表示。芒罗似乎也意识到现在他该有所行动了,这也许是人性中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他摘下帽子,露出花白的头发,以坚定而泰然的神情看了看沉默着站在周围的这些胆怯的姑娘,又对隼眼打了个手势,让他好好听着,然后说道:
“告诉这些心地善良而温顺的姑娘们,一个身体衰弱悲痛欲绝的人向她们表示感激。告诉她们虽然大家对所信奉的上帝有不同的称谓,但他会记住她们这些仁慈行为的。我们终将会聚在他的神坛下,那里不存在性别、地位和肤色的差别,这一天已经为时不远了。”
他声音颤抖着。隼眼听完这番话慢慢地摇了摇头,似乎不相信这话能起到什么作用。
“把这话告诉她们就等于是在对她们说雪不是在冬天下的,”隼眼说道,“或阳光最强之时就是树叶落下之际。”
说完这些,他又转向那些姑娘,只把芒罗的感激转达了过去,因为他认为只有这些她们才能欣然接受。芒罗的头已经深深地低了下去,他再次陷入悲痛之中。就在这时候,上文中提到的那位年轻的法国人轻轻地触了一下他的胳膊肘,先是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身上,然后指了指一群抬着一张遮得严严实实的轿子正朝这里走来的印第安青年,又指了指天上的太阳。
“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芒罗强作坚定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是上帝的意志,我只有服从。科拉,我的孩子,如果你伤心欲绝的父亲所作的祈祷对你有用的话,你会是多么幸福啊!先生们,走吧。”他望了一眼周围的人说道。虽然他竭力摆出一副镇定的神态,但悲痛之情是无法遮盖的,那张苍白的脸在不住地抖动。“在这里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咱们走吧。”
海沃德很乐意接受这个命令,因为他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若再不离开,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了。趁同伴们准备上马出发之时,他又跑过去和隼眼紧紧地握了握手,还叮嘱他别忘记他们那个日后在英军的防地内再相见的约定。这之后他就高兴地跨上马鞍,策马来到那乘轿子旁,轿子里的艾丽斯的还在低声抽泣。除了隼眼之外,所有的白人都离开了这个地方。芒罗低垂着头走在前面,海沃德和戴维一言不发伤心地跟在后面,走在最后的是那个蒙卡尔姆的副官和他的卫兵。他们鱼贯地从特拉华人的眼前走过,不久就消失在广袤的森林之中了。
人走了,但淳朴的森林居民与这几个来去匆匆的白人在患难中建立起来的情感纽带却没有因此而马上断裂。在这之后的许多年里,或为了在漫长的夜晚消磨时光或为了在沉闷的行军途中激起勇敢的年轻人的复仇欲望,他们经常讲起那个白人姑娘和年轻的莫希干战士的故事,连在这次重大事件中出现的那几个次要人物也没有忘记。接连很多年,隼眼一直是特拉华人与文明世界的联系人,他们向他打听那几个人的下落,通过他的嘴他们得知时间不长白头发便到阴间同他的祖先相聚了,而人们还误以为他是因为战斗失利而死去的;那个慷慨的人把他的女儿带回了白脸人的殖民地里定居了,最后她不再哭泣了,脸上出现了笑容,开始了愉快的生活,这种生活倒与她那乐天的性格很合拍。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与我们现在讲的故事无关。
在其他的白人都走了之后,隼眼在一种难以遏制的力量驱动下,又奔向那个他放心不下的地方,而且赶上了最后看一眼安卡斯。这时候,特拉华人已经为安卡斯穿上了兽皮外套,但看到隼眼来了,他们还是把外套解开,让这位坚强的森林居民再留恋地看上几眼。最后,他们又把安卡斯包了起来,永远不再打开了。这之后,和为科拉送葬的行列一样的队伍走了过来,整个部落的人都来到这位酋长的临时墓地,说这是临时墓地是因为将来有一天他的骨殖要安放在自己人的墓地里。
人们的感情是相同的,动作也是整齐划一的。刚才科拉墓前那肃穆的气氛、人们悲痛的神色以及对死者亲属所表示出来的同情又在安卡斯的墓前再现了。尸体放在内棺里,免得被弄脏。尸体呈卧式,头朝太阳,身边还放着打仗和打猎时用的武器,武器是为了让他在最后征途上使用而准备的。棺材上有个开口,这是为了让他的灵魂和躯体在必要时得以沟通。这个墓是他们以土著所特有的智慧精心构建的,能够很好地防范野兽的破坏。需要体力的这部分仪式结束了,于是便转到了精神方面。
秦加茨固再一次成了被注意的焦点。直到现在,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人们盼望他这个著名的酋长在这个重要的场合能说几句什么安慰安慰大伙儿,或者给大家指点指点。这位很有自制力的严肃酋长看出了众人的愿望,于是便把埋在罩袍里的头抬了起来,坚定地看了看四周的人们,紧闭的双唇分开了,持续了这么久的葬礼上,人们第一次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的兄弟们,你们为什么要悲伤呢?”他看了看周围这些情绪低落的战士说道。“我的姑娘们,你们为什么要哭泣呢?是为了一个战士奔向那幸福的猎场,还是为一个酋长结束了他的辉煌岁月?他生前是个好人,尽职尽责,英勇无畏,谁能否认这一点呢?马尼托需要这样的战士,把他召走了。作为安卡斯的父亲和他的送葬人我不过是为白人指路的一棵松树。我的部族已经离开了盐湖两岸,离开了特拉华人的山地,但谁能够说他们的大蛇已经丧失了他的智慧呢?我很孤独……”
“不,不是这样。”隼眼喊了起来。他一直在以热切的目光注视着秦加茨固那严峻的面容。他虽然还在努力地克制着感情,但这会儿却快支撑不住了。“不,大酋长你并不孤独。上帝虽然给了我们不同的肤色,但也让我们走在同一条路上。我没有亲人,也可以说,像你一样没有自己的追随者。他是你的儿子,天生的红人,所以你们的血缘更接近,但如果我竟然把曾经和自己并肩战斗、共同生活的人忘记了,那就让创造了我们大家、给我们以不同的肤色和才干的主把我也忘掉吧!这个年轻人只是暂时离开了我们,大酋长,你并不孤独。”
秦加茨固紧紧地握住隼眼满怀热情伸过来的手,他们的脚边就是刚刚合拢的新坟。两个刚毅勇敢的森林居民低下了头,热烈地握着手,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了下来,雨点般地洒在了安卡斯的坟上。看着这两个在这片土地上最富盛名的战士爆发出这样热烈的情感,在场的人都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就在这时,塔麦南提高了嗓门儿,让大家散去。
“行了,走吧,莱纳佩的儿女们,马尼托的怒火还未熄灭,塔麦南为什么还要呆在这儿呢?白脸人是这个世界的主人,红种人的时代还没有重新出现。我活的太久了。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看到乌纳米的子孙幸福而强壮,可是,黑夜还没有到来,又看到了莫希干这个充满智慧的部族的最后一个战士倒在了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