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2)
桑丘一见神油在主人身上产生了如此神效,大受鼓舞,便请求主人允许他把锅里剩下的神油一扫光。剩下的还真不少呢。经唐吉诃德同意后,桑丘便用双手抱起熬药锅,心里带着美好的愿望和强烈的信任,把锅里的剩药全倒进嘴里,一点不剩。桑丘的肠胃不像主人的肠胃那么娇气,药喝下去就是不呕吐,肚里只是咕咕作响,又是恶心,又是绞痛,一阵痛似一阵;他全身直冒虚汗,直觉金星四迸,觉得马上就要死去。他痛苦地挣扎着,熬不住了,便破口大骂神油和给他神油吃的混蛋。见他这个样子,唐吉诃德说:
“朋友,见你这样,我便觉得这全是因为你没封为骑士的缘故。把这种药给不是骑士的人吃是我自己的主意。”
桑丘说:“那你他妈的为什么要让我吃这种药呢?我倒霉,我的子子孙孙也跟着倒霉呢。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到后来,喝下的药总算有了点作用,嘴里、屁股里劈哩叭啦、稀里哗啦地直吐猛泻,把床上的垫子呀、床单呀弄得不成样子,不能再用。他全身痉挛不止,自以为就要死了,旁边的人也以为他真要死了。这场可怕的飓风持续了约两个小时。风暴过去了,他不像主人那样感到不痛了,而是感到浑身虚弱无力。他体力消耗得太厉害了,连站都站不住。
至于唐吉诃德呢,正如上文所说,他感到心情很好。他那活跃的思想不愿意就这样窝窝囊囊地休息,他心里急不可耐,想马上出发去履行他那冒险职业的义务。他认为,把时间浪费在消遣娱乐或其他琐事上,只能给一生留下空白,也是对那些需要他去搭救的苦难人和世人的延误。还有,他的神油在危难之时将大有用途,这一点更增添了他的决心。这些急切的想法使他感到飘飘然。于是,他亲自为驽骍难得套上鞍辔,为他侍从驴备好驮鞍,又帮他的侍从穿好衣服,把侍从扶到驴鞍上。一切准备停当,他自己也便骑上马去。他一眼瞥见客栈的角落里有一支标枪,便抓起标枪,自己留着,准备用它当长矛使。客栈里有二十多人,都站在那里看着他。这些人中也有店老板的女儿。唐吉诃德的双眼紧紧盯着她,每看一眼便从内心深处深深地叹一声。那些昨晚看过他那样受辱的人便想起他身上的累累伤痕来。
唐吉诃德他们就要出发了,他喊来了客栈老板,神情庄重,一本正经地讲起来:
“长官先生,我在您的城堡里受到如此盛情的招待,我感激万分,终生终世忘不了。因此,我乐意为您履行义务。请您想一想,有哪个傲慢的家伙曾经有意冒犯过您、伤害过您吗?您盼望为此报仇吗?那么,请您现在就告诉我。作为骑士,我的职责就是扶弱济穷,伸张正义,惩罚不义。我凭骑士的名义向您保证,我将尽心尽力为您效劳,而您的愿望也一定能够得到最大的满足。”
客栈老板也神情严肃,正儿八经地说:
“骑士先生,要为我个人可能受过的委屈报仇,这用不着您的帮忙,我只是想让您明白,不管什么时候谁要欺侮我,我自个儿自有法子讨还公道。因此,要让我的愿望得到满足的事情是:请付清马料钱、饭钱以及你们在客栈里的各项开销。”
“怎么?这是个客栈呀?”唐吉诃德说。
“是呀,是有名的客栈之一,”店老板说,“还是这条路上最有声誉的客栈呢。”
“真怪,那么我一直都弄错了,”唐吉诃德说,“不瞒您说,我还以为这是座城堡呢,而且还是个挺不错的城堡。不过,要是这里是客栈,而不是城堡,我要说的话便是:对不起了,我不能付款,因为我无论如何不能违背我得遵守的骑士道规则。无论如何,我们从未听说过骑士住店要付钱,因为他们受着难以忍受的折磨,不分日夜,不论冬夏,或步行,或骑马,他们忍饥受渴,风吹日晒,经受着世间各种困苦艰难,对他们的这么一丁点回报,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些都跟我毫不相干,”客栈老板说,“把欠我的帐钱还清,别把这些无稽之谈拿来烦我。不付钱就住店,我这个客栈可负担不起。”
“你这个老板既是个傻瓜,又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唐吉诃德说。
说完,他踢动驽骍难得,对着客栈老板挥舞着标枪,冲出客栈,谁也没去拦他。一口气他就跑得老远,一次也不回头看一眼侍从是否跟在后头。
唐吉诃德骑马跑了,客栈里只留下他的侍从,店老板拦住他,要他付帐。他只管破口大骂,就是一个子儿也不付,因为对骑士适用的规矩,对骑士的侍从也同样适用。桑丘的这些话激怒了店老板,老板便对他大加恫吓,说要是他不公平付款,就要当场缚住他的手脚。桑丘遵守着他主人的骑士道,赌咒发誓说,这件事,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他还说不能给后世的侍从们留下口实,指责他开创了这么一个糟糕的先例,或者坏了他们的权利。
大概是命中注定,当时客栈里正好住着四个赛果比亚的布商,三个高都比高针匠和两个赛维利亚小贩,都是些爱打闹的淘气家伙,他们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一般,一起团团围住桑丘,把他从驴背上拖了下来。其中一个还跑去拿来了一床毯子,把这个倒霉的侍从丢到毯子上。他们看了看头顶的屋顶,要干他们的事似乎还低了点,便把桑丘抬到后院,那里除了头顶的天空别无限制。他们用毯子兜着桑丘,一起抛甩了好几回,就像他们在忏悔日时抛掷狗时那样。可怜的桑丘一直惨叫不止,他的主人听到他的叫声,还以为是谁遇险时发出的声音呢,这又是一次冒险的机会了。不过,到后来,他终于听出是桑丘的叫喊。他赶忙掉转马头,向客栈奔去。但见客栈门紧闭,他就围着客栈转,想找个地方进去。他走到一点也不高的后院墙边,便看到有人在恶作剧,拿自己的侍从开玩笑。他见桑丘在空中一起一落,样子十分轻巧、灵活。要不是唐吉诃德当时十分气愤,准会笑出声来的。
他想爬过墙头,可是,天哪,他身上伤痕累累,就连下马都没有力气。这使他火冒三丈,愤怒至极,便破口大骂那帮人,还成千上百次地恫吓他们。他骂得那样离奇,那样变化多端,要重复他的那些话简直不可能。不过,他骂得越厉害,那些人便抛得越起劲,笑得更放肆。桑丘也像他主人那样,又谩骂,又恫吓,又央求,又吼叫,但是也毫无半点效果。等他们自己甩累了,才住了手。高空舞蹈结束了,他们宽厚地将桑丘扶上驴子,小心翼翼地将他裹在斗篷里。见桑丘受了这样的磨难,好心的玛丽托内斯可怜起他来,觉得他那样翻腾、舞蹈,一定口渴难熬,便从井里汲了一罐冰冷的井水,递给桑丘。桑丘捧着罐子,放到嘴边,正待要喝,可是他的主人却把他喊住了。唐吉诃德说:
“住手,住手,桑丘儿,不能喝水,孩子。那水要丢掉你的命的。看哪,我这里有最圣洁的神油,只要两滴就能见效,把你治好。”
“哈,”桑丘摇着头,侧着脸,愠怒地看着他的主人,说道,“您又忘记我不是骑士了吗?或许,您是要我把昨夜剩在肚里的那些五脏六腑全吐出来呢?您那见鬼的东西还是您自己留着受用吧。别管我。”
说完,他把罐子举到鼻子边,一喝,发觉只是一般的水,便把他所尝的那一点点水全吐了出来,希望那佣人能帮他弄点酒。于是,她便去打了酒来,而且那酒还是她自己掏口袋买的。这就叫做一视同仁。有人说她虽然随和得太过份了,却有点基督徒的味道。桑丘一喝完酒,便用脚跟踢了两次驴侧。由于已同意放他走,他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心里正为又赖了帐,又白吃了酒而得意呢。心想,虽然肩膀吃了亏,但这是家常便饭呀,毕竟,他一个子儿也没花呀。其实,客栈老板已把他的褡裢袋扣下抵帐了,只不过桑丘走时急急慌慌,也就没觉察少了褡裢袋。客栈老板等他一走就要关门,不过,刚才那些抛甩桑丘的人却不答应:即使唐吉诃德真是圆桌骑士中的一员,但在他们那种人的心目中,唐吉诃德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