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
“怎么回事?您是在对我吹牛皮吧。什么骑士呀、巨人呀、普通人呀，我一个也没看到呀。您所说的这一切，鬼才晓得，大概就像昨天晚上一样，都是魔法呀、妖怪呀一类的东西吧。”
“你怎么能这么说?”唐吉诃德说，“你没听见战马嘶、喇叭叫、鼓点响吗?”
桑丘说，“没听见。我竖着耳朵听，除了听见羊咩咩地叫外，什么也没听见。”
桑丘的确可以这么说，因为此时那两群羊已经离他们很近了。
唐吉诃德说：“心里一害怕，感官就受干扰，所以你看不准，听不清。不过，这不要紧。你就退到安全地带去吧，因为你实在太害怕了。单单我一个人就可以帮助我支持的那一方，给他们赢得胜利。”
说着，他端着长矛，踢动驽骍难得，像一道闪电般从小山包上直向平地冲去。桑丘在后面用全力对着唐吉诃德大喊：
“站住，先生!看在上帝份上，赶快回来!您要去干什么?这好比我是罪人一样再明显不过了，那些您要大打出手的只不过是可怜而又无辜的羊呀。回来吧!就让生我的那个人去受罪去吧!先生，您发疯了吗?那些不是巨人，不是骑士，不是猫，不是石刁柏园，不是金盾，不是您所说的那些东西。是魔鬼迷了您的心窍吗?您还没到门口就要跳篱笆，不是太张皇了吗?您要打架却找错了人!天呀，我就是倒霉呀!”
但是，唐吉诃德还是一味往前冲，对桑丘的忠告置若罔闻。
“英勇的骑士们，”唐吉诃德喊道，“前进!冲呀!所有那些在勇敢的赤膊大王潘塔坡林大帝旗下作战的人，都跟我来呀，你们会看到，不费吹灰之力，我就能够把那个异教徒阿利芳法隆打败，替他报仇。”
他一面喊，一面冲进羊群。他是那样勇敢，那样信心百倍。他刺呀，劈呀，一下子使敌人溃不成军，四处逃窜，他冲了一次又一次，全不把不共戴天的敌人放在眼里。敌人横七竖八躺在他的脚下，嘴巴啃地，在血泊中打滚。牧羊人看到自己的羊遭此劫难，对他大喊，要他住手，但不起作用，便取下弹弓，用拳头大小的石块向他射去。但是，唐吉诃德看不起这种远距离作战，也不管那些雨点般袭来的石头，只顾在羊群中左冲右突，不管是活着的，还是已被杀死的，他一律践踏，样子十分可怕，他急不可耐地要与敌方的统帅见面，好结束战争。他喊道：
“在哪里呀?你在哪里呀?不可一世的阿利芳法隆，出来呀!你看见没有，我是个骑士，单枪匹马，我到处找你，要同你比试，我要同你肉搏，你不是夸下海口，说你的手臂力大无比吗?我们就来试试看呀!我要结束你的生命，你竟然对英勇的潘塔坡林横蛮无礼地发动了一场不正义的战争，你当然要得到应得的惩罚!”
正说着，石子擦着他的耳边一飞而过，一颗石子正好打在他的肋上，差点把其中最短的两根打得陷进肉里去。骑士想，这下自己没命了，或者至少受了重伤，便想起那宝贝神油，于是拿出土罐，捧着送到嘴边。可是他还没喝足量，一颗石子“啪”的一声打着土罐，罐子碎了，手也受了伤，牙齿也被磕落了三四个，第二颗石子来势更猛，把这个发疯也似的骑士打得栽下马来，躺在地上，像死了一般。牧羊人担心真把他杀死了，赶忙集合羊群，把七八只死羊扛在肩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急急忙忙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桑丘一直站在小山上，看着主人那样发疯般地冒险，他自己因此感到屈辱。他跺脚、咒骂，恨不得把主人咒入十八层地狱里去。他一边扯着自己的胡子，一边咒骂当初认识这位主人的倒霉时刻。不过，后来，他见主人被打落在地，安静下去了，而牧羊人也惊慌奔逃，便感到自己得冒冒险，下去看看。看到主人还有知觉，只是面无人色。桑丘开口说道：
“哎呀，主人，全怪您不听我的劝。我不是跟您说过是羊群，不是军队吗?”
唐吉诃德说：“桑丘朋友，要知道，对那些行妖术的混蛋家伙来说，要变成什么东西就能变成什么东西，易如反掌呢。那些恶毒的魔法师是我的敌人，积怨甚深，他们见我就要大获全胜，就要摘取胜利的桂冠，便来破坏，立刻把军队变成了羊。桑丘，你要是不信，就替我干一件事吧，你骑上驴，跟着那些假羊走一段，我保证，过不了一会，你就可以见到羊全部恢复原形，变成原来我给你讲过的那个样子。别忙，现在先不去，我还得你帮忙呢。走近点，看看我少了几个磨牙，其它的牙齿又少了几个。我的嘴巴和牙床痛得厉害，我担心嘴里的牙齿全没了。”
说着，骑士把嘴巴张得大大的，侍从的嘴巴几乎就要碰到骑士的面颊，睁大着眼睛，正在告诉他缺几颗牙齿，就在这时，那些正在唐吉诃德的肚子里翻腾滚动的神油和着不祥的打嗝声一下子冲口而出，那些胃里的东西就如子弹射出时那么猛，全喷射到殷勤得过了头的侍从的胡子上、脸上，眼睛里和嘴巴里。可怜的桑丘叫道：
“圣玛丽亚，我将来的遭遇会怎样呀?我的主人是个死人哪，他现在正在吐血啊。”
刚说完这话，他凭着吐出来的东西的颜色、气味马上判断出，那些东西是主人制出的令人恶心的神油。这一下，他的胃里也突然辘辘作响，还没来得及把脸转开，胃里的所有东西全一股脑儿吐到主人身上，主人和他两人一下子就像落到泡菜水里一般。桑丘总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他半睁着眼睛，跑去找驴，想从褡裢袋里找点东西来把自己和主人擦擦干净。可是，他发现褡裢袋不见了，这时，他才记起是自己倒霉，把褡裢袋丢在客栈里了。他气得发疯，大发脾气，跺着脚，把自己狠狠地骂了一顿，又自己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要撇下主人，让主人见鬼去，自己则想跋涉回家。尽管这样干会白丢工资，主人许下的海岛总督也会无望，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唐吉诃德费了很大的劲爬了起来，用左手轻轻地拍着嘴巴，生怕他剩下来的已经松动了的牙齿会掉落下来。他的马驽骍难得真是好脾气，到现在还没离开主人一步。唐吉诃德便将右手搁在驽骍难得的鞍子上，慢慢地朝他的侍从桑丘移过去，桑丘站在那里，懒洋洋地靠着驴背，双手托着脸，现出一副悲哀忧郁的神情。看到桑丘那副沮丧的样子，唐吉诃德说：
“桑丘朋友，你可得向我学呀，你要是别人怎干你怎干，那你就只能别人怎样你怎样了，又怎么能超过别人呢?所有这些事情，只不过是风平浪静前的狂风暴雨，灾难就要过去，胜利就会接踵而至。凶暴的东西决不会长命的，这是一条准则。因此，我们自己完全可以相信，我们的命运很快就会好转，因为我们的苦难时期已经超过了极限。还有，你也不必为那么多的不幸去折磨自己，因为这些不幸用不着你分担，只是友谊及人性在召唤你去分担而已。”
“怎么行呢?”桑丘说，“怎么用不着我去分担呢?今天早上被人兜在毯里抛上抛下的难道不是我老子的儿子?那个丢掉了的褡裢袋还有褡裢袋里的所有东西难道不是我娘老子的儿子的?”
“怎么?”唐吉诃德问，“你把褡裢袋丢了?”
桑丘说：“我也不知丢了没丢，不过，我肯定讲不出褡裢袋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唐吉诃德说：“这么说，我们今天得挨饿了。”
桑丘说：“哎呀，只好如此了，除非您费心到田野里去弄点野菜。我听您说过，您能识别野菜。野菜还是可以用来救救像您这样不走运的游侠骑士的命的。”
唐吉诃德说：“尽管如此，在这样的时候，我宁愿美美吃上一顿午餐，面包呀，蛋糕呀，两个沙丁鱼头呀，至于狄欧斯戈利台斯所描写的那些野菜，尽管还附有拉吉那医生的图解，我实在不希罕。好吧，好桑丘，我请你骑上驴子，再跟着我走吧。天无绝人之路。上帝救济万物生灵，也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特别是我们如此奔波，不就是在为上帝效劳吗?你看，就连空中的小飞虫，还有地里的蛆虫、水里的蝌蚪，上帝都要给它们东西吃，而且上帝大慈大悲，叫阳光普照正人邪人，雨水普降好人坏人。”
“您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桑丘插嘴道，“您去做说教的教士，看来比做游侠骑士还强。我听得都烦透了。”
唐吉诃德说：“游侠骑士必须知道这些事情。古时候，有这么一位游侠骑士，站在队伍前面讲道或演讲，讲得又巧妙又博学，就像他已获得巴黎大学的学位一样。从这里面我们可以推断出：枪头秃不了笔头，笔头也钝不了枪头。”
桑丘说：“好啦，这一次就算您说对了吧。我们还是离开这个秽气地方，去找个住处吧。愿上帝保佑，那地方没有毯子，没有用毯子抛人的家伙，没有吓人的怪物，也没有着了魔法的摩尔人。要是真要像原先那样受人牵制的话，我倒宁可被逐出教会。但愿我不要再同魔鬼打交道就好了。”
唐吉诃德说：“这些话就向上帝祷告吧。这一次，你就带路吧，要怎么走，随你的便。我让你去全权决定我们过夜的地方了。不过，你伸手给我摸摸，看看右上颚缺了几颗牙齿，那地方我觉得特别痛。”
一听这话，桑丘伸出手来，在唐吉诃德的嘴里摸来探去。他边摸边问：
“先生，您原来在这一边有几颗牙?”
唐吉诃德说：“四颗，犬牙不算，其余的个个都好。”
桑丘说：“好好想想看。”
唐吉诃德说：“我说是四颗呀，要不，就是五颗，我一辈子从未掉过一颗，也没拔掉一颗，也没给虫蛀去一颗，也没害风湿痛坏去一颗。”
“哎呀，我的天呀，”桑丘说，“怎么回事，您下颚的这边只有两个多一点，上面这一排一个也没有，连牙根都没有。天哪，那地方光溜溜的，就像手掌一样。”
“哎呀，真倒霉啊!”骑士说，“我宁可丢掉一只胳膊，只要不是那只拿剑的胳膊就行。因为一个没有臼齿的嘴巴就像一个没有磨石的磨坊一样。人嘴里的牙齿比钻石还要宝贵。不过，我们干这行艰苦的骑士道的肯定会遭到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既然这种损失无法弥补，那么，上马吧，我的桑丘朋友，你骑驴先走，怎么走都行，我跟着。”
桑丘果然在前面带路，仍然沿着那条路继续往前走，他相信这条路很有可能让他们尽快找到住宿地。
他们就那样慢吞吞地走着，因为唐吉诃德的牙龈痛，肋骨也痛，要走快他受不了。至于桑丘，则想和唐吉诃德随便聊聊，也好让他不去想那些不舒服的事情。这些，下一章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