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2)
所以,你不要再浪费时间来劝阻我了,我这次的学着别人发疯是那么罕见,那么快乐,那么独一无二。我现在就发疯,而且要一直疯下去。我要派你送一封信给杜尔西内娅小姐,我要等你带回她的信。要是她的信不辜负我的一片忠贞,那时,我不会再疯了,我的苦行赎罪也告一段落了。要是她不领我的情,用倨傲的态度来回报我对她的信誓旦旦和忠心效劳,那时,我将会断然发疯,而且会因过度思虑而心神烦乱,也就不会感觉到我那位无情的美人对我的严酷了。因此,不管她对我的一片热情会怎么回报,那些使我肝肠寸断的忧虑担忧将会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得到解脱。要么带来使我振奋的她的怜悯,那是值得欢迎的消息,我也就神志清醒;要么带来她的残忍,使我失去知觉,疯疯癫癫到了极点。可是,桑丘,告诉我,我那顶曼布利诺头盔你细心保藏好了吗?那一天,那个忘恩负义的坏蛋气极了,想方设法要把它砸烂,可是怎么砸也砸不烂,可见那东西炼制得多么精良。就在这之后,我见你从地上将头盔捡起来的。”
桑丘说:“哎呀,哭脸骑士先生,听您这么滔滔不绝地说这许多,我实在受不了。这些话足以让人相信,您所夸夸其谈的骑士道呀,您的征服王国呀,拿海岛赏人呀,天晓得还有些什么东西,纯粹全是一派胡言乱语,全是骗人的谎言。这一点您相信您的侍从好了。您想想看,到底会有谁听人把理发师的盆子叫做头盔的?而且一直坚持要这么说,我敢断定,一共有四天的时间了吧。哪个听了准会说您没头脑,或者是个十足的疯子。我的袋里的确装着这个盆子,放得好好的。要是我有福气回家去见老婆和孩子,我就要把盆子修一修,自有用处。”
唐吉诃德说:“我最喜欢的就是明晃晃的兵器了。我发誓,你是我一生中听到的和在书里读到的最浅薄、最愚蠢的侍从了。你怎么会这么迟钝,毫无理解力呢?你服侍了我这么久怎么还不知道我们游侠骑士的所做所为都是虚幻的、荒唐无稽的呢?那些东西的确不是我所说的那个样子,但是,我们肉眼看不见的魔法总在追我们,迫害我们,他们对我们妒忌、怀有恶意,他们根据自己的爱好与憎恶,随意改变与我们有关的事物。这正是为什么在你看来似乎是理发匠的盆子,在别人看来似乎是其他的别的东西,而在我看来却显然是曼布利诺头盔的原因所在。在这件事上,我要大赞特赞圣人的精明,他支持我的兴趣,把那个无价的头盔变成了一个盆子。要是真以它的本来面目出现,别人一看是件无价之宝,那时,大家都想要抢这宝贝,那时,世上所有的人都会成为我的敌人。不过,只要那东西看起来像理发匠的盆子,大家就会像那个把东西丢在地方撒腿就跑的人那样,看不出它的价值。要是那理发匠当时知道这真的是什么东西,他可马上就会丧命的。好吧,桑丘,把那东西好好保存着,我目前还用不着。要是我要模仿罗尔丹的暴怒而不模仿阿马狄斯的苦行,我还得脱去盔甲,像刚出娘胎那样光着身子呢。”
他们说着话,来到一座高山脚下。这座山宛如刀削就的一般,与其它峰峦相对峙。高山脚下,流淌着一条潺潺的溪流,那小溪缓缓地流经毗连的一片草地。草地上绿草青葱,还有无数的树木和野花,环境幽静,令人赏心悦目。哭脸骑士不禁心动,选中了那个地方要去进行他自己的苦行赎罪。他出神地欣赏一会那里的美丽景色后,说道:
“啊,天啊!不幸的情人选中了这个地方,要在这里悲叹苍天给他造成的苦命。我流淌的泪水将充满这条清澈的小溪,我的声音长叹将永远摇动这些成荫的树木的叶子。就让这些作为我苦恼和悲伤的明证吧。那些把这片不寻常的荒野作为住处的各位山神呀,不管你们是谁,请你们听一听这个不幸的情人的诉苦吧。长久别离和疑神疑鬼把我迫上了绝望的境地,我要悲叹我的苦命,我要痛惜我那个忘恩负义的美人,是她的残忍使我心烦意乱,她可是世间美人中的完美典型啊。那些静静地居住在山林水泽的各位仙女啊,请你们为我的命运洒一把同情的泪吧,至少,你们该来听听我这个悲伤的故事。
但愿那些野兽般的好色之徒,那些你们所深恶痛绝的可鄙的东西永远无法来扰乱你们的安宁——啊,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啊,你是太阳,把我那黑暗的夜晚变成白天!你是我痛苦中的欢乐!你是我旅行时的北斗,主宰我命运的行星!我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你我的分离使情人们的忠诚变成了无法比拟的悲伤;我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忠诚。愿命运降福于你,保佑你称心如意。寂寞的树木呀,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忧郁的身影能在你伸展开的树枝下徘徊,请你让沙沙作响的树叶用它那最柔和的语言,让耸起的灌木丛用它的频频点头,表示对我的欢迎!至于你啊,我忠心耿耿的侍从,你是我冒险生涯中的不可分离的伴侣,在我的这次隐居中,你将无时无刻在密切正视着我所做的一切,记住每个细节,好去向我的意中人报告。”
说到这里,唐吉诃德下了马,卸下鞍辔,拍着马屁股,说:
“去吧,驽骍难得,我这个失去自由的人让你自由了,你干起活来特别出色,可你的命运也特别糟糕。这前方太可怕了,你就回后方去吧,愿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你尽管放心,不论是阿斯托尔佛的飞马伊波格里佛,还是布拉达曼泰用巨资添置的名马弗隆悌诺若永远都不能与你比拟。”
桑丘说:“我的驴子的命运也够不错的了,这会我倒不得让它自个吃草去。可怜的灰驴儿呵,要是他现在在这里,我给他卸鞍时也得在他的屁股上拍几天,还得称赞他几句。不,慢着,要是他在这里,又何必给他卸鞍呢?天哪,从前命运安排我做他的主人,我同这些伤心的爱情闹剧根本挂不上边,他当然也跟这些爱情纠缠毫无关系。不过,哭脸骑士先生,我想起来了,要是您当真要派我出去,要是您当真要发疯,我们一定不要再卸下驽骍难得的鞍了,说实话,我不善走路,要是不骑马回家,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您听到了吗?”
唐吉诃德说:“你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我想,三天后你就得动身。这几天,你可以看看我为了我的小姐做了些什么。你可以做个见证人,把你所见的一一向她报告。”
桑丘说:“我看就免了吧,我已经看过了,还能再看到些什么呢?”
唐吉诃德说:“你现在还什么都没看见呢。你必须看我卸下铠甲,撕碎衣服,用头去碰石头,还要看到很多诸如此类叫你大为吃惊的事情。”
桑丘说:“看在上帝份上,您同那些无礼貌的石头吵架时可得当心一点。说不定您一撞就会撞到一块有尖角的石头上,那样,您的苦行赎罪就会一下子给搅掉了。不行,我根本不喜欢那样干。您实在需要去干这种凶险的事,非撞脑袋不可,就得注意点,装装样子撞就是了,就像在开玩笑,又像在当真。您要撞,为什么不能在什么软东西上撞撞,非要去撞这些毫无知觉的石头呢?您可以用头去撞水呀,或者撞棉花呀,或者干脆就去撞驽骍难得那个装填好东西的鞍子呀。其余的事您就不要管我了。我一定会去跟杜尔西内娅小姐说:您把脑袋在石头角上撞,那些石头比钻石还要硬。”
唐吉诃德说:“亲爱的桑丘,我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得告诉你,我必须经受所有这些近乎放肆的事,这些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干这些事得严肃、认真。不然的话,我们就会违反骑士道的规矩。照那些规矩,我们不得用减轻痛苦的办法去弄虚作假,不能干了这件事,却冒充说做了另一件事。这种避重就轻的做法我认为与撒谎无异。因此,我要撞头,就得扎扎实实地使劲撞,不能耍花招,也不能在精神上有半点保留。既然命中注定,我们用来治伤的神油丢了,你还得给我留点布和止痛药。”
桑丘说:“把驴给丢了损失实在太惨重了,因为袋子呀、行李呀都连驴一起丢了。要是您真喜欢我,就不要再提您那些他妈的神油了。只要一想到神油,我就想吐,就连灵魂都给颠倒了。一提到它的名字,我肚里就咕咕作响。至于您说的要我在这里再混三天,来看看您发疯,您就当作这几天已经过去了。您所做的事我也算已经看到了。我会对小姐说得天花乱坠的。好吧,您就赶快写信,赶快派我出发吧。因为我人未出发,却早想快点赶回,我要将您救出这座我撇下您的炼狱。要是我不这么想,就让我被绞死好了。”
唐吉诃德说:“桑丘,你只是把这叫做炼狱吗?还不如把它称为地狱,如果有什么能比地狱还糟的,就说那种更糟的东西好了。”
桑丘说:“不,我不会将其称之为地狱的,因为,我听村里的牧师说过:‘地狱之中,没有保留。’”
唐吉诃德说:“‘保留’?你这讲的是什么意思?”
桑丘说:“怎么啦?‘保留’就是保留呀!也就是说,不管是谁一进了地狱,就永远也出不来了。要是我能多摇动双腿,狠命催动驽骍难得,见到杜尔西内娅小姐,这一次您就不用到地狱里去。因为我一见到她,就会把您这些离奇古怪的事情告诉她。不管是您的傻也好,疯也好,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全都是一路货色。尽管开始时她会跟软木树一样是个铁石心肠,我的头碰到的会是硬梆梆的榛子,但我会让她变得像手套一样柔软的。我一从她那里骗得满纸甜蜜词句的回信,就会像魔法师在辟开扫帚柄时那样,乘着风快快回到您的身旁,把您从炼狱中解救出来。我还是要说炼狱,不说地狱,您也别指望要否定我的说法。因为我已经同您说过了,您还是有希望不保留在那个地方的。”
哭脸骑士说:“好吧,但愿如此。可是我该用什么办法来写信呢?”
桑丘又补充道:“还有,该用什么办法来写给我三头驴子的单据呢?”
唐吉诃德说:“我不会忘记的。不过,我们没纸,我们只好像古时的人那样,写在树叶上,或者是树皮上,要么就写在蜡板上。不过,我看,这些蜡板之类的东西就像纸一样很难得到。不过,等一等,我记起来了,我有个卡迪纽记事本。碰到这种急事,只好用它来凑合了。你一到前面村子,碰到哪个学校里的老师,你可以请他好好誉写一遍;如果没有学校老师,你得请哪位教区执事替你抄。但是,无论如何,不要叫什么公证人或者什么法院的文书去写,因为他们写的字乱七八糟的,就连魔鬼都看不懂。”
桑丘说:“那好吧,可是您的签名又怎么办呢?”
唐吉诃德说:“呃,阿马狄斯写了信可是从不签名的。”
桑丘说:“噢,可是那张三头驴子的单据一定得签。要是我过后要别人再抄,人家就会说不是您写的,这样一来,我就得不到驴子了。”
唐吉诃德说:“我就在记事本上写单据吧,再签上个名。我外甥女一看到我的笔迹,也就不会有所顾虑,会给你驴子的。至于情书,抄完后,词尾得这样写上‘至死是您的哭脸骑士。’信和签人是不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都没什么要紧。我记得,杜尔西内娅不会识字,也不会写字,也从未见过我写的信。我同她的恋爱一直就是单纯的精神恋爱,至多就是合理合法地正儿八经地看上一眼,其实,就是看上一眼的机会也很少。我敢发誓,这十二年来,她在我心目中的份量,比光明对我的双眼宝贵得多,可是我一辈子还没看过她四次。也许,就是看她这么几次时,她没一次觉察到我在看她。她父亲洛兰索?戈丘艾罗及她母亲阿尔东莎?诺加雷斯管教她可是又严格又细心。”
桑丘说:“嗨,哪有这样凑巧的事呀?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原来就是洛兰索?戈丘艾罗的女儿呀!她不是又叫做阿尔东莎?洛兰索吗?”
唐吉诃德说:“就是同一个人呀。她配做全世界的女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