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2)
“先生们,我要给你们讲讲真话,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我是要说的。我的主人没中魔法,就像我妈妈没中魔法一样。他头脑清醒,吃得、喝得,也像其他人一样,像他过去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他们却要说服我,说什么一个像我主人这样什么都能做的人的确疯了。要是他们不去管他,他会唠叨个没完,比三十个律师说得还要多。”
说着,桑丘又转向牧师说道:
“啊,牧师先生、牧师先生,您以为我不认识您吗?这套新魔法到底是为了什么,您以为我猜不透吗?是的,您尽管遮着脸,我却认识您;您尽管诡计多端,我却识得破。先生,俗话说得好:不要逆流而动,弱者会碰得头破血波。魔鬼也有得意时。要不是阁下从中捣鬼,我主人这时已经同米戈米公娜公主结婚了。我至少也是个伯爵了,命运再不济,这个伯爵是当定的了。俗话说得好,命运就像磨坊的轮子转个不停,昨天洋洋得意,明天唉声叹气。牧师先生,我想,您是个牧师,怎么会这么没良心呢?我有老婆、有一大家子人,他们都想成为大人物,而我的主人也想做一大堆好事,你难道不觉得,总有一天,您得为所有这一切承担责任吗?”
听到桑丘这么说,牧师说道: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难道跟你的主人一样,也是个脑袋有毛病的人吗?你真是个笨蛋!要是你真脑袋有毛病,那你就到笼子里去同他作伴好了。我告诉你,朋友,到底是什么中了魔法的海岛,竟然天天在你的灵魂里飘呀荡呀的?到底是什么魔鬼,竟然使你如此着迷,以至那些非非之想会在你的身上结胎?”
桑丘说:“结成胎?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你的这些话实在讲得太可笑了。即使是最了不起的老爷也不能让我怀胎,就是国王也不能!我穷虽穷,但是我是个诚实的人,一个老基督徒,什么也没欠别人的。我虽然想得海岛,可是还有人想得到更坏的东西呢。‘干什么事,成什么人’‘凡人均可当教皇’,更不用说当海岛的总督了,况且我主人赢来的海岛多得很,他会要人去住的。因此,理发师先生,你说话可得当心呀,天下事不单单是剃剃胡子而已,‘灰板与手锯总有区别的’,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彼此都熟悉,谁也别想跟我玩假牌!至于说我主人中了魔法的事,现在是什么样就什么样算了,这件事呀,上帝最清楚。‘再搅拌下去,恐怕还会更臭’呢。”
理发师觉得,对付桑丘的莽撞,最好还是少说为佳,因此默不作声。牧师也担心桑丘会把一切全给搅了,便请教长一起往前多走几步,他将向教长透露骑士之所以被关在笼里的秘密,也许,教长会感到这是他听到的最有味的故事也不一定。教长于是带着佣人骑马前行,牧师便跟他们讲唐吉诃德的人品呀、身世呀、疯病呀、发疯的根源呀、一系列的遭遇呀,以及为了把他带回家好给他治病怎么把他关在笼里的事说了一遍。大家听了他的讲述,都感到奇怪。教长转过身来对牧师说:
“牧师先生,请您相信我说的话,我的确觉得这些被人称之为骑士小说的书对公众十分有害。那些已出版的骑士小说,我几乎全都读过,每本看它的开头时,都感到颇有趣味,但是,我没有一本能看完的。因为我觉得它们的内容千篇一律,没什么出入。它们的篇章结构、写作风格同米雷西亚故事十分相似,都是一些毫无根据的事,只供消遣、毫无教育意义。它们同那些寓言不一样,寓言是既有趣又有益。这种书虽然旨在怡情,可是通篇都是胡说八道,我实在弄不明白它们怎么能起到怡情的作用。因为打动人们心灵的愉悦的感情必须从美、从和谐中来,是人们通过眼睛和想象,看到及品味到的东西。任何本身丑陋及互相矛盾的东西是不可能给人以真正的满足的。
如果在小说里写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一剑就把一个高塔似的巨人从中间一劈为两,就像那巨人是用纸板做成的一般;或者在描写打仗时,说敌军有一万之众,但书里却说主人公单枪匹马与敌人对阵,单凭他的勇敢和强有力的胳膊便取得了胜利,这当然也投合了读者,但是,这样的东西有什么美可言?各部分与整体又如何和谐得起来?如果一个专制的王后或女皇见到游侠或素不相识的骑士便投入他的怀抱中,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如果写一座挤满全副武装的骑士的高塔,像一条船一样顺风在海里航行,晚上从意大利海岸出发,早上在英国或者托勒密从不知道,马可?波罗从未到过的什么地方登陆,这种故事,除了那些粗俗的人喜欢读之外,还有谁会去读呢?要是有人这么回答,说写这种书的人本来就承认他们写的就是凭空捏造的东西,不必要注意什么细节,也不必去追求真实性。对此,我要这样反驳:凭空捏造的东西越逼真越好,越有或然性和可能性就越有趣味。编写故事应该适合读者的理解力,不要写那些不可能的事,所有的重大事件要显得有可能性,要悬念横生,读来可惊可喜,兴趣盎然,给人愉快,让人赞美。要做到这些,全靠逼真模仿,这样作品才显得完美。写小说时,中间和开头,结尾和开头及中间都要互相呼应,而在我读过的游侠骑士小说中没有一本能做到首尾及中间互相呼应、一气呵成的。相反地,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有很多都残缺不全,塑造出来的人物不是完美的,而是怪物一类的东西。他们文笔粗糙,事迹令人难以置信,他们笔下的爱情不正派,人物的礼仪不得体,战争冗长乏味,语言可笑,旅程荒谬。总之,他们缺乏独创性。应该把这些书当作无用的、有害的东西从基督教国家里驱逐出去。”
牧师洗耳恭听,觉得这位教长有正确的判断力,他的主张都很有道理。因此,牧师告诉教长,说他们的意见相同,他也厌恶骑士小说。他还说,他烧掉了唐吉诃德的骑士小说,而且数量不在少数。他还讲了自己怎样审查那些书籍,怎样把那些书处以火刑,又有什么书得以幸免。教长听了开心地笑了。他说,尽管他讲了这种小说的很多坏话,但是他发现这些小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们为有判断力的人提供了一个题材,人们可以不受限制,海阔天空,放手写去。写船只失事啦、风暴啦、小冲突啦、大战争啦;还可以给我们再现一位勇敢的将领,此人具有当一名将领所必不可少的一切良好素质。他有识见,能挫败敌人的计划;有口才,能说服或劝阻自己的士兵;议事时,他能当机立断;冲杀时,他迅速敏捷;在发动进攻或击退进攻时,他英勇无敌。有时,给我们展现凄凉、忧郁的事情,有时又给我们叙述轻松的、出乎意料的奇遇。
有的地方出现漂亮、谦虚、谨慎、含蓄的公主,在别的地方又出现一个文武双全的基督教绅士;这里出现蛮横狠毒、爱说大话的暴徒,那里出现和蔼可亲的、好战的、聪明的王子;可以写臣民的善良忠诚,也可以写君王的伟大慷慨。他可以卖弄自己在天文学、宇宙学、音乐、政治等方面是如何有学问;高兴起来,他还迫不及待地表现他还懂得魔法。他可以写尤利斯的足智多谋、伊尼斯的虔敬孝顺、阿喀琉的英勇无畏、赫克托的不幸灾难、席侬的背信弃义、欧利阿罗的友谊、亚历山大的慷慨、凯撒的胆略、特拉雅的宽厚和公正、索比罗的忠诚、加东的深谋远虑等等。一句话,凡是构成完美的英雄人物的各种品质,有时候可以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有时候又分散在许多人身上。如果文笔优雅、构思独特、栩栩如生,那么,作品一定瑰丽多采,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既能给人愉悦,又能陶冶性灵,达到了理想、完美的写作目标。因为这种书中的手法随便,作者可以用史诗、抒情诗、悲喜剧性去写,而且具备美妙的诗法和修辞法的风格,因为史诗既可用韵文写,也可用散文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