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
这时,千百种美丽的小鸟开始在林子里啼叫,百音悦耳,似乎是在欢迎鲜妍的曙光女神,她美丽的身影从东方的门廊里冉冉升起,轻柔地含露的发卷里抖落阵阵水珠,仿佛是从低垂的树叶上滋生滴落,飘飘洒洒,滋润得苍翠的草地一片生机。杨柳滴着甘露,溪水潺潺低语,泉水欢笑,林子生气勃勃,草地也因清晨的到来繁花似锦。天刚透亮,能看得清东西时,桑丘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林中侍从的鼻子。那真是大而无当,衬得他整个身子都小下去了。据说那鼻子大得古怪,鼻梁弯曲,鼻子上布满疙瘩疣子,颜色青紫,像一个烂苹果,鼻尖还盖过嘴巴两三指宽。
这样一个体积奇大、颜色可怕、疙疙瘩瘩的弯梁鼻子使那侍从奇丑无比,桑丘一见,深身发抖得如同小孩抽风一般。他暗下决心宁愿挨上二百耳光,也不发火去和这么一个妖怪对阵。唐吉诃德则盯着自己的对手,那骑士已戴上头盔,合下面甲,所以看不见他的脸。不过唐吉诃德看得出他个子不很高,肢体很健壮。铠甲上面披一件罩袍,看来像是金丝织成,上面缀满了半月形的镜子,闪闪发亮。他的头盔上有一大簇黄绿白三色的羽毛在飘动,他的长枪倚在树上,又粗又长,钢枪头足有一尺长。唐吉诃德观察了每一个细节,认定这位骑士力道很足。但这一切并没有让他像桑丘一样勇气受挫,他神情坦然地说:
“镜子骑士先生,如果您的求战之切并没有使您忘记礼貌,请先抬起您的面甲,让我看看您面相的英俊是否配得上您体态的威武。”
镜子骑士回答说:“这场决斗后不管您是败是胜,都有的是时间看我的脸相。眼下我没法满足您的好奇之心。因为在我的心目中,决斗延迟一刻,都会得罪美丽的卡西尔德雅?台?万达莉亚小姐。
唐吉诃德说:“不过,现在我们已骑马上阵,你能否告诉我:我是不是你谎称打败过的那位唐吉诃德?”
镜子骑士说:“这点我可以回答:你与我打败过的骑士一个模样,就像两个鸡蛋一般难分彼此。不过你虽告诉过我,有魔法师在迫害你,我仍没法肯定你就是正身。”
唐吉诃德说:“对我来说这就够了,——你已相信你也许错了。我会根除你的怀疑的。放马过来。如果上帝保佑我,心上人保佑我,我的胳膊也不负我,我用不了你掀面甲的功夫,就可以看到你的脸,让你知道我不是你声称打败过的那位唐吉诃德。”
说完这,他俩不再搭话,双双上马。唐吉诃德拨转驽骍难得,留出可以进行冲击的地段;镜子骑士也同样干了。可唐吉诃德还没走上二十步,就听见镜子骑士叫他。两人又掉头相对。
镜子骑士大声说:“骑士先生,要记住决斗的条件呀:我说过的,输家要听赢家差遣!”
唐吉诃德答道:“没错。可是赢家差遣的事不能违背骑士道的规则。”
镜子骑士说:“我没有异议。”
就在这时,唐吉诃德忽然看到了那侍从奇异的鼻子。他的吃惊不输于桑丘,还认为这侍从不是人而是妖怪。桑丘看到主人正在退后让出地段好更有力地向敌人冲击,他不敢和“鼻子”单独呆在一起,害怕那位“大的”对“小的”太厉害,就是那个鼻子或是自己对它的恐惧都会把自己打翻在地。于是他跟着主人跑,终于抓住了驽骍难得鞍镫上的皮带。到他认为该回转马头冲锋的时候,他嚷着说:
“我的好先生,您对敌冲杀之前,求您帮我爬上那棵软木树,您与那骑士英勇交手时,我在树上看得更清楚些,我也会高兴得多。”
唐吉诃德说:“我倒认定你是想高踞安全架上看斗牛,不担风险。”
桑丘说,“说实话吧,那家伙的鼻子大得可怕,把我吓坏了,我不敢和他呆在一起。”
唐吉诃德说:“的确是大得出奇,使人畏惧,除我以外,谁都会怕。那好吧,我帮你爬上树去。”
就在唐吉诃德帮助桑丘爬上树的时候,镜子骑士已退了一段路,他认为适于冲击了;他想唐吉诃德也该是这么干了,于是拨转马头,不等号响或是其他任何冲锋信号,就催马全速奔驰——其实也不过是中速快步,因为他那匹马与驽骍难得半斤八两,既不出色,也不善竞技。他向对手奔来,却发现对手正忙着帮侍从爬树,于是就勒住了马,冲击也就半道停下来。那马几乎已是寸步难移,对主人十分感激。唐吉诃德却认定敌人已飞快向自己扑来,就用马刺狠扎驽骍难的后腹,这下子可惹起了它的性子。据记载,这是它惟一奔驰过的一次,其他时候,它顶多也只是不折不扣地快走几步。就在这难得的一怒之下,它很快赶到了对手所在的地方。那位对手正在用马刺狠扎马肚,连马刺的结子也快埋进去了,可那匹马还是在原地一步也挪不了。他既要催动坐骑,长枪又使不顺手——或是不知道如何把它架在托子上,或是来不及,而这时唐吉诃德没有看到他的窘境,毫无阻碍地冲了上来,这一招很凶猛,镜子骑士难以控制自己,从马后摔到地上,伤得很重,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死去了一般。
桑丘一见镜子骑士摔倒,马上从树上溜下来,跑到主人身边。唐吉诃德下了马鞍,到那骑士身旁,解开他的头盔带,想看看他是死是活,给他透点气。可是真教人没法说清——他看到镜子骑士那张脸时,没法不吃惊、惊异、以至目瞪口呆!据本书记载,他看到的那人无论是脸相,神色、还是从体态气质,都与参孙?加拉斯果学士毫无二样。他大声叫道:
“桑丘!快过来,快来。看了你都没法信哩!朋友,你来看魔法的威力,这些魔法师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啊!”
桑丘靠近前来,看到了参孙?加拉斯果学士的脸,马上画了上千个十字,为自己祈了上千次福。直到这时,那可怜的落败骑士还了无生气。桑丘对主人说:
“先生,如果您听我,就得这么干:不管是对是错,都在这位很像参孙学士的家伙的喉咙上剌它一剑。也许您凑巧会杀死一个老是与您作对的魔法师哩。”
唐吉诃德说:“你这想法不错。”
说着,他拔出剑来,准备将桑丘的主意付诸实行。正在这时,镜子骑士的侍从跑过来了,他用来伪装自己的大鼻子已经摘掉。他对唐吉诃德大声喊道:“住手,尊敬的唐吉诃德先生!别冒失!看清楚!躺在您脚边的是您的朋友参孙?加拉斯果,我是他的侍从。”
桑丘见他去掉了伪装,问道:“你的鼻子呢?”
那侍从答道:“在我口袋里哩。”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涂漆硬纸做的鼻子,其样子已叙过。桑丘十分留心地对那人的脸看了又看,随后说: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托美?塞西阿尔!是我的朋友、邻居哩,圣玛利亚保佑!”
“正是在下哩,桑丘朋友!”那位侍从说。“我是如何受骗跑到这里来的,我以后再告诉你。当务之急是求求你的主人,对躺在他脚边的这位镜子骑士千万别打别杀,因为他不是别人,千真万确是打错了主意的乡亲参孙?加拉斯果!”
此时,镜子骑士开始苏醒过来,唐吉诃德一见,用剑尖指着他的咽喉,大声说:
“骑士,如果你不承认无与伦比的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比你的卡西尔德雅?台?万达莉亚漂亮,我就宰了你。此外,如果你能从这次博斗生还,你得答应去托波索城,代我去见我的心上人,任她差遣。如果她任你自便,那你得回到我这里来(我的踪迹你会知道的),给我汇报你们会见的详情。这些条件与我们决斗前的协议一致,也不违背骑士道的规矩。”
那位落败的骑士回答说:“我实实在在地承认: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的烂鞋脏鞋,也胜过卡西尔德雅那梳得不好的干净头发。我答应代你去拜访她,再完完整整真真实实地向您汇报一切。”
唐吉诃德补充说:“你还得承认并深信不疑,你曾打败的那位骑士不是,也不可能是唐吉诃德?台?曼查,而是一个容貌与他相像的人。这正如我也承认并且深信不疑,尽管你看起来是,但其实并不是参孙?加拉斯果,是我的敌人把你变成了他的模样,让你来抑制我的怒火,要我对自己的胜利荣誉谦虚不骄。”
那位骑士说:“所有这一切我都承认,认可并且深信不疑。我摔了一跤,伤得很惨,如果还能起得来,我请你让我起来吧。”
唐吉诃德扶他起来,他的侍从托美?塞西阿尔伸手相帮。而桑丘的双眼一直盯着那位侍从,问了他一大堆问题。他的回答使桑丘相信了他真的就是托美?塞西阿尔。不过,他主人对他说过:魔术师把镜子骑士变成参孙?加拉斯果。这种说法给他影响太深,他竟然连自己眼见的事实也不敢相信。总之,主仆俩坚持了自己的错误。镜子骑士和他的侍从心情坏极了,没精打彩地离开了唐吉诃德,到某个镇上去找点药膏之类治疗肋骨。唐吉诃德与桑丘继续向萨拉果萨进发。本书不提他俩,先交待一下镜子骑士和其侍从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