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2)
这部信史的作者写到这里,情不自禁地中断叙事的思路,受狂热的惊奇之情驱使,作出下面一番赞叹:啊!你这最高尚的英雄!勇敢的唐吉诃德?台?曼查啊,你的胆气真是没法用语言形容!你是勇气的楷模、光辉的典范!唐玛奴艾尔?台?雷翁曾是西班牙所有骑士的光荣和骄傲,你就是第二个、新的唐玛努艾尔!你这惊心动魄的事迹,我该用什么言辞,什么颜色来描述,才能差强人意?你这超凡的业绩,我该如何著笔才能让后人信服?虽然夸张层出不穷,但是该用什么赞辞,该用什么颂歌,才能表达出你那绝世的功勋!你,孤身一人,徒步前进,胆大包天,视死如归;你手中别无长物,唯有一剑,还不是镌有小狗图样的名剑;一把盾牌,也决非最能防身之物;而你站在哪里,准备与两头利比亚荒原中生长出的最凶残的巨狮决一雌雄!曼查最勇敢的人啊,还是让你自己那无与伦比的行动来说话吧,它们自会震惊世界。我不得不住口不言,因为我已无法搜求词藻来赞美你。作者的赞美到此为止,书归正传。
管狮子的看到唐吉诃德已摆好架势,他再不打开狮子笼,就一定会惹得这位孤注一掷的骑士怒不可遏。于是他把前面笼子的门完全打开了。笼里躺着一头公狮,大得吓人,狰狞可怕。它先是打了个滚,在笼子里翻了个身,然后伸出一只爪子,舒展一下,伸了个懒腰。接着打了一个大呵欠,露出一口可怖的巨牙。再接着,它那宽宽的舌头伸出来足有半码多长,舐去了脸上的眼里的灰尘。做完这一切之后,它把头伸出笼子老远,向四周望了望,它那两只眼睛像是两个燃烧着的火球。单是瞧瞧那付神气,也可将人吓得魂飞魄散。可唐吉诃德只是全神贯注地望着它,希望这凶残的对手跳出来,到他跟前,他就可以凭借英武,将这魔鬼砍成肉泥。
他的愚疯已是登峰造极,可是这头狮雍容大度,温温柔柔的,一点也不上火。它对骑士的虚张声势和无理冒犯视而不见,朝四周看了一下,转过身去,把屁股对着唐吉诃德,非常满足地又在它的卧房里躺下了。
唐吉诃德一见是这样,就吩咐看狮人打它几棍,不管它愿不愿意都要逼它出来。
管狮人回答说:“我不干,真的不干。先生,我绝对不敢。把它惹火了,它第一个撕成碎片的就是我。听我说吧,先生,刚才的情景您应该满意了。凡是长脑袋的人都没有您勇敢,谁也不敢这么干的。不过我求您别再得寸进尺了。笼门开着,出不出来由狮子自定。您等过它了,它都不敢正视您。既然它先前不肯出来,那今天一天都是不会出来的了。您已显示了您非凡的勇气。决斗的人要做的,只是向敌人挑战,等他上阵交手,如此而已。如果对手不来,是他的错,出丑的是他,荣誉就属于挑战者。”
“说得对,”唐吉诃德答道。“来吧,关上笼门,诚实的朋友。我还请你尽力向大家证明你看到我做的一切:你是如何为狮子打开笼门的,我是如何等它出来的,而它没出来。是它不出来,我等它,可它不但不出来和我斗,反而转身躺下了。我没有义务再等。所以,魔法师们滚开吧,上帝保佑真理、正义与骑士道!照我说的办,关上笼门,我去打信号,让逃跑了的人回来,让他们听你讲述这里的情况。”
管狮人照办了。唐吉诃德将擦过他头上乳浆的布系在长矛尖上,用它在空中摇着,尽量放大嗓门招呼逃跑的人回来。这些人已形同一体,由那位绅士打头,一边逃,一边还老是回头张望。最后还是桑丘看到了白旗信号,就对其余的叫道:
“别跑啦,我主人在叫我们哩。我敢用生命打赌,他一定是降伏了那两头狮子。”
听了这话,他们都转过身来,看到唐吉诃德在打信号;这时他们惧心已退,镇定了一些,就从从容容地往回走;后来听清了唐吉诃德的声音,就走到大车旁边。唐吉诃德等他们靠近,对车夫说:
“来吧,朋友。再把你的骡子驾到车上,继续赶路吧。桑丘,你拿两个金币给他和管狮子的,我耽误了他们,这钱就算是赔偿吧。”
桑丘说:“哈,这钱我给得心甘情愿。但狮子怎么样了?是死是活?”
这时管狮人就一本正经地讲述整个过程,他尽力把唐吉诃德的勇气吹了一通:狮子如何一见他的面就吓坏了,笼门尽管大开,它都不肯也不敢出来。过了好一会,骑士本想逼狮子出来的,还是他劝说,认为这太过份,会惹怒上帝,骑士才极不情愿地同意再把狮子关上。
唐吉诃德对侍从说:“怎么样,桑丘?你对此有何想法?魔法能胜过真正的勇敢吗?不。这些魔法师也许可以夺走我的成功机遇,但永远夺不走我那不可战胜的伟大思想。”
简言之,桑丘给了车夫和管狮人两个金币。前者将骡子套上,后者感谢了唐吉诃德的尝赐,许诺待他回到宫廷,一定让国王本人知道他的英雄事迹。
唐吉诃德说:“好的。如果国王陛下问起这事是谁干的,告诉他是狮子骑士干的——今后我准备用这个名字代替‘哭丧着脸的骑士。这样做符合骑士道的老规矩:骑士可以随意换名,或按自己的业绩更名。”
随后,大车加速赶路,唐吉诃德、桑丘和绿衣绅士也继续往前走。
绿衣绅士有很久没说一句话,他在专注地观察唐吉诃德。他觉得这人理智和疯狂混合得天衣无缝,真不知该对他如何评价。他没有读过唐吉诃德的第一部传记,否则就不会对他的言谈举止感到惊奇。由于对唐吉诃德疯傻的性质不了解,他认为他是阵发性的疯狂,基本是理智的。他谈话时表叙得体,头头是道;但他的行为却是粗野荒唐,不可理喻。
这位绅士暗自想:此人将装满奶酪的头盔扣在头上,却认为是魔法师放进去的,有什么能比这更愚不可及吗?一定要和狮子搏斗,有什么能比这更荒唐的吗?他正在一个人自问自答哩,唐吉诃德打断了他。
“毫无疑问,先生,”他说,“您把我当成了道道地地的疯子;的确,我的作为也表明我是个道道地地的疯子。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并不是如您可能想象的那么疯,我的理解力也不是那么低下。一位潇洒的骑士,在宽阔的斗牛场上,当着国王用长枪刺倒疯狂的公牛,这是多么体面的形象!在毫无危险的比赛中,骑士披着闪闪发光的铠甲,在贵夫人小姐们面前驰入赛场,这又是多么体面的形象!还有那些宫廷骑士,他们参加军事演习,至少是模拟的武术演习,从而显示自己的力量,尽管他们仅仅是供娱乐而已,却被视为宫廷的瑰饰!但游侠骑士比上面几种骑士要体面得多,他们到处漫游,穿过沙漠荒野、树林叉路,翻山越岭,怀着对高尚名誉的渴求,探奇冒险,立志让自己的事业成功。是的,我认为: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救助寡妇的游侠骑士比在城里向小姐献殷勤的宫廷骑士更体面。骑士各有专长。宫廷骑士要侍候贵族女子,要穿金戴玉为皇家装点门面,要有佳肴美酒扶养一些破落绅士,他要组织节日庆典和比赛,显示他的英武、潇洒、慷慨,尤其是虔诚。
完成这些事,他就是恪尽职守。而游侠骑士则要走遍天涯海角,连最复杂的迷宫也得进,随时随地都要经历凡人办不到的事。他们在荒原之中战胜最恶劣的气候,经受炎炎赤日的灼烤,承受狂暴的打击,他们不怕狮、不怕龙,也不怕妖魔鬼怪。他们找的就是这些东西,去面对它们、向它们挑战,与之博斗并战胜它们。这是他们的主要任务和职责。命运决定我当了游侠骑士,属于我这行份内的一切事情我都有责任经历。先生,我刚才要与狮子博斗,因为我认为这是我该做之事,其实我也清楚这样做极其鲁莽。我清楚:勇敢是一种美德,它是懦怯和鲁莽这两种极至错误的折中。不过可以肯定地讲:勇敢过头接近鲁莽,总不及勇敢不足近于懦怯那么难听。挥霍比吝啬更接近慷慨,同样,鲁莽降格为真正的勇敢就比懦怯升格到勇敢要容易得多。所以,唐狄亚果先生,在这种冒险中,超过界限一些要胜过做得不够。别人听起来,某某骑士鲁莽冒失总比某某骑士胆小懦怯好。”
唐狄亚果回答说:“先生,在我看来,您的言行都非常合情合理。我相信,既使骑士道的法规都失传了,您都可以将它们全部恢复,您的心就是它们的安全收藏获所。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紧赶几步到我们村去吧,请到我家,恢复一下疲劳——您一定是累了,如果体力不乏,至少脑子是累的,脑痛也会伤身体的。”
唐吉诃德答道:“先生,我把您的邀请看成是一种殊荣。”
他们走得比原来快了些,大约下午两点,他们到达那村子,到了唐狄亚果家里——现在唐吉诃德已称那位绿衣绅士为“绿衣骑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