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
“爸爸,依我看,”唐洛兰索说,“就是把全世界所有的医生找来治他的病,也无能为力。他疯得不可救药。不过他也有周期性清醒的时候。”
长话短说,他们吃饭了。饭菜正如老绅士告诉骑士的那样:他招待客人的东西又干净、又丰盛,做得也鲜。但唐吉诃德最欣赏的是整个房子特别安静,就像是苦修僧的一座默无声息的修道院。撤席了,谢过上帝,洗罢手,唐吉诃德诚恳地要求唐洛兰索把他为诗会写的诗拿给他看。
“好吧,先生,”唐洛兰索说。“有些诗人别人求他的诗看,偏会拿腔作势不愿意,而没人要看时,他又经得别人生厌。我跟他们不一样。我让你看我的逐句铺张诗,可这诗不是为诗会写的,不过是练笔之作。”
唐吉诃德说:“我记得有一位朋友是个聪明人,他对我说过不赞成别人绞尽脑汁做这种诗。他的理由是:这种诗很难做得切题,何止如此,它往往会离题万里。与作者的原意背道而驰。此外,这种精致的娱心作品格律太严,对作者束缚太紧,不准有问句,不准有‘我说’,‘我要说’之类的虚词,名词不准变成动词,不准改变原诗的意义等,还有其他一些法则规律束缚作者,使他伤透脑筋,而诗也晦涩难懂。先生,这些戒律您自己想必都是知道的。”
唐洛兰索说:“说真的,唐吉诃德先生,我是存心要找您的岔子的,可您还是像鳝鱼一样溜走了。”
唐吉诃德说:“先生,我不懂你所谓的‘溜走’是什么意思。”
年青绅士回答说:“我以后告诉您。”现在听我念原诗和我写的逐句铺张诗吧。”
原诗
“我能否回忆那逝去的幸福,尽管更好的结果已经全无;或者是利用好将来的岁月,它一定会继续我现在的痛苦。”
逐句铺张诗
一”所有的好运都已经消失,她就像风一样反反复复。过去我觉得她非常温柔,正如她现在十分冷酷。短暂的欢乐行何匆匆,经久的悲哀却绵缠不去。多变的女神、不要有仇恨把臣伏于你的奴隶铲除。我决不抱怨,但祝福我吧,我能否回忆那逝去的幸福。”
二”你所有的礼物,我只求一种,愿你给人类更多的幸福。赐给他们双倍的欢乐吧,可是我那份,你也得恢复。我现在有人祝福也有人诅咒,我怀念我曾经有过的欢愉。如果那迷人的岁月能够回返,我会多么愉快,没有一丝痛苦。我决不憔悴,决不会悲叹,尽管更好的结果已经全无。”
三”可是,啊,我孜孜以求的祝福决非命运本身所能赐给!随着时间流逝,它不复存在,任何力量也没法使它超越。我们的日子很快化为乌有,实体无存,只留下一番心血。享受双倍的青春,哪能如愿,凡有开始的,就一定会有终结。我们是该徒劳地回首往事,或是利用好将来的岁月。”
四”被希望欺骗,受担扰打击,生活已不能再给我幸福。于是我不再忍受它的折磨,死亡会很快将一切弥补。我在将死之时——且让我停住——我的勇气战胜了上升的疑虑。助你一份力量控制我的命运,告诫我的思想将怒火束缚。让我灵魂相信总会有个国度,它一定会继续我现在的痛苦。”
唐洛兰索刚刚读完这首逐句铺张诗,唐吉诃德就从椅子上起来,拉着他的手,大声说:
“凭最高的上苍起誓,高尚的年青人,您是全世界最好的诗人,戴桂冠当之无愧。但加冕地不应是塞浦路斯或加埃塔,像某位诗人所说,愿上帝原谅他,而应该在雅典大学——如果它还存在的话,或是在巴黎大学、波伦亚大学与萨拉曼加大学。诗会的裁判如果不给你一等奖的荣誉,愿诗神的金箭射死他们,愿缪斯女神永远不进他们的家门。先生,我不揣冒昧,请您再念一首最棒的诗,因为我渴望尽量欣赏您那令人钦佩的天才。”
不用作者点明,唐洛兰索尽管认为唐吉诃德是疯子,但听了他的称赞,心中还是非常高兴。恭维真是人见人爱、盎惑人心的东西,尽管是出自我们平时鄙薄的人之口。唐洛兰索验证了这一真理——他欣然同意了唐吉诃德的要求,给他念了一首十四行诗。这首诗是写比拉莫和蒂斯贝的爱情故事的:
比拉莫与蒂斯贝(十四行诗)
”那坠入情网的男子,福气无边,美丽的仙女与他爱火同燃。她在隔断两情的墙上打个窟窿,高飞的爱神也激动得注目艳羡。颤抖的姑娘低声叹息喃喃自语,她不敢把自己的深情泄露半点。狂热的双眼传递爱意,而沉默在诉说他们的思想、灵魂与火焰。他们终于冲了出来,爱火烧得发狂,可匆匆地很快就迎来了死亡,所有的事仓促失去,一片绝望。这真是奇灾异祸,但不要责怪天命,爱神让他们结合,共死共坟共名,哪个钟情男子能有这最高的幸运?”
“感谢上帝吧!”唐洛兰索刚刚念完,唐吉诃德就说。“滥竽充数的诗人真是多如牛毛,我却终于发现了这一位诗才与理智兼具的人物,一句话,一位绝对的诗人。”
唐吉诃德在唐狄亚果家里住了四天,都受到了非常隆重的款待。之后,他想离开了。他千恩万谢了主人的热情款待,对他说:他这一行的责任不允许他再闲呆下去,无所事事,所以他打算去继续探险,他相信在西班牙的这一地区,有的是这种机遇。过一段时间后,萨拉果萨比武的日子就到了,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在那里。不过,他先得去蒙德西诺洞,那附近关于这个洞有许多奇妙的传说。在那里,他要努力探索一下通称“如伊台拉群湖”的七个湖泊的发源地在何处,其泉脉又在哪里。唐狄亚果和儿子高度赞扬了他的决心,还表示他需要什么他们家就可给什么,保证真诚地欢迎他提要求,还说:他们尊重他那光荣的行当,尊重他鹤立鸡群的人品,愿意为他干一切事情。
总之,分手的那天到了,唐吉诃德兴高采烈,桑丘则垂头丧气,一点也不想挪窝。他喜欢唐狄亚果家里的好酒好菜,远远胜过在丛林荒野里经常挨饿,也远远胜过自己袋子里的一点点破烂干粮。不过他往口袋里拼命塞东西,想尽量使这次生活条件的突然改变可以忍受。
现在唐吉诃德向唐洛兰索告别,他说:
“先生,我不记得是否曾向您说过,如果说过,就请让我再重复一次:如果你雄心勃勃,想登上难以企及、或说是不可攀登的名誉顶峰,最可靠的办法是离开做诗这条窄路,而走上游侠骑士这条更窄的路,它可使你一转眼就登上皇帝宝座。”
唐吉诃德的这几句话似乎是包含了他已发疯的全部证据。然而,他一发而不可收,又加了几句:
“上帝清楚,我真想带唐洛兰索走,好教给他我这一行的美德,如除暴安良。但他年纪还小,受不了那种生活的艰苦,他的学业也不允许他跟我走。我一定得尽意劝您一句:要想作诗成名,一个办法就是不固执己见,虚心接受别人的评判。因为做父亲的自然不会认为自己的孩子丑陋,作者对自己的思想产生的孩子也会犯同样的错误。”
这番话把高明的思想与荒谬绝伦混成了一片,唐狄亚果和儿子听后再次觉得非常惊奇;他们还惊奇地发现这位可怜的绅士十分专注的就是要出去探奇寻险,这成了他梦寐以求的惟一目标。话已说完,双方反复致意,重申患难相助;唐吉诃德又向城堡的女主人告别。然后,他跨上驽骍难得,桑丘跨上灰驴,两人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