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堂吉诃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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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章

财主卡麻丘的婚礼和穷人巴西尔的遭遇

美丽的黎明女神刚刚让位给光耀的白日主——太阳神,刚让他用灼人的光耀去晒干她金色卷发里的露珠,唐吉诃德已摆脱懒慵慵的四肢上绵绵的睡意,起身喊他的侍从,却发现他仍在呼呼大睡。

“啊!你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说。“你睡得多香!你不嫉妒别人的成功,也没人嫉妒你,你睡得安安稳稳,你的灵魂一片宁静!魔法不害你,你也不怕魔法。睡吧,睡吧,我再说一百遍:睡吧。你没有令恋人伤心欲碎的嫉妒之心,也不用担心债主登门,更不会因断顿缺钱、为饥饿无助的一家人寻找面包而操心失眠。你不用为雄图大志绞尽脑汁,世俗虚荣与你无缘,你惟一操心的就是那头灰驴。你的生计连你这个人都交给我了,这是约定俗成的主人的负担,好与仆人的职责平衡。到底是谁更像奴隶?仆人的工作只是几件手工劳动,对其补偿是休息得更多,睡得更香。而焦虑的主人却没有心思合眼,他得日夜操劳,为仆人提供生计——不仅是在丰年,在风不调雨不顺的荒年也是如此。”

对唐吉诃德这一番金玉良言,桑丘不置一词,他只管睡,主人叫都叫不醒,只好用长矛的尖柄捅他的屁股,弄醒了他。他总算是揉了揉半开的眼皮,打了个大呵欠,舒展一下四肢,接着就向四周望了望,耸了耸鼻子,说:

“千真万确,从那个凉棚里飘来的是一股烤咸肉的纯正香味,比这周围的花草香好闻多了。我敢担保:喜事开头就有这种香味,宴席肯定丰盛。”

唐吉诃德说:“得了吧,馋猫。快起来,我们去看看这场婚礼,也了解一下受人欺侮的巴西尔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桑丘说:“如果他穷,就该安份守纪,别去想娶季德丽亚。这只能是想入非非,真的!身无分文,就别想吃天鹅肉。我用脑袋打赌,卡麻丘可以用六便士的银币把巴西尔从头到脚埋起来,一顿早餐花的钱就比他的家产还多,一点也不心痛。卡麻丘给季德丽亚送得起——也肯定送过——各种质地考究的衣服、项链、珠宝等等,季德丽亚会辞而不受,反而去嫁给一个得靠她自己纺织为生的家伙?他会掷铁棍、会击剑,可那有什么用?能在酒店换一品脱酒吗?如果那些本事换不来钱,不能用以谋生,要它干什么!好材料用在好地基上,才能造出好房子,世上最好的基础就是钱。”

唐吉诃德说:“我的老天爷啊,桑丘,你别说个不停了。我相信,如果让你说下去,你连吃饭睡觉都没功夫了,你可以一直吹到本章结束哩。”

桑丘说:“我的主人,说真的,你的记性真差,我们这次出门前就有协议:只要不触犯别人,不触犯你,我何时想说,想说什么,都可以说个够!我觉得自己没有违犯规定呀。”

唐吉诃德说:“我不记得有这种条款,即使有,我现在也要你不说话,跟我走。昨晚我们听到的又在合奏了;毫无疑问,婚礼是在早上举行,免得白天的酷热影响娱乐活动。”

桑丘不说了,给驽骍难得备好鞍子,给灰驴配好驮鞍,随后两人上了坐骑,慢慢向凉棚走去。桑丘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整头公牛挂在一棵大榆树做成的木叉上烧烤,一大堆木柴在熊熊燃烧,像一座燃烧着的火山。这堆大火的周围有六个大砂锅,不是那种普通的,而是六个半截高的大酒坛,一锅就可以吞掉整个屠宰场的肉,整只的羊沉在里面都看不见,就像是扔进了一只鸽子一样。四周的树枝上挂满了剥了皮的兔子、褪了毛的各种家禽,数也数不清。有六十多个大酒袋,桑丘数过,每袋可装七加仑,后来品尝后得知,都是醇酒。白面包堆在一边,像一堵墙;另一边堆着砖块似的奶酪,规规正正的,像一道长堤。两只油锅比砂缸还大,正炸着面果;装蜜的锅也有同样大小;两把大勺把炸好的面果捞起来,放进蜜锅里。男女厨子共有五十多人,个个都干干净净,手脚勤快,兴高采烈。在公牛宽大的肚子里,缝进去了十二只乳猪,这样烤出来的会更加鲜美。各种作料随手可及,备料之多,仿佛是一万元买的……一句话,归结:这次喜事虽是乡下排场,但却丰盛无比,足可供一队军人放量吃一顿。

桑丘看着这些,又是吃惊又是高兴。他最先看中的是砂锅,为面里可口的食物饥肠辘辘,大流口水;接着又迷上了酒袋;最后是喜欢上了煎锅——他怀疑这么大的油锅能否称为煎锅。煎肉的香味实在使他熬不住了,跑去找了一位忙忙碌碌的厨子,说了一通他很在行的理由,诸如肚子饿了之类,要求让他拿面包蘸锅里的汤汁。

“朋友,”那厨子说,“今天我们这里谁都不准挨饿(谢谢恩主)。下来吧,朋友;如果你能找到勺子,就捞一两只小母鸡好好吃一顿吧。”

桑丘说:“哎,没勺子呀。”

厨子叫起来:“嘿,先生,您真是老实得无法可想啦!等一下。”

说着,他拿起一只锅,伸进一个大坛子砂锅里,一下就捞起三只鸡两只鹅,对桑丘说:

“朋友,拿着吧,正餐还早哩,先用这点东西填填肚子吧。”

桑丘说:“上帝保佑。可我把它放在哪里呢?”

厨子答道:“就这样,连锅一起端走。谢谢恩主吧,我再说一遍:不会有人小气的。”

桑丘干这些事的时候,唐吉诃德正在看十二个年青的乡民骑着马入场。他们衣着华丽,十二匹母马匹匹骏逸,鞍辔按乡下来说是极尽华美,边缘还系着小铃铛。他们浑如一体,在草地上跑了几圈,一面欢快地叫着:

“卡麻丘万岁!季德丽亚万岁!郎才女貌,堪堪相配!季德丽亚是天下第一美人!”

唐吉诃德听后,暗自想:“你们这些无知的可怜虫!真是井底之蛙。要是你们见过我的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你们刚才的赞颂就不会这么没分寸了。”

过了一会儿,从那宽敞凉棚的其他部位进来许多舞队。其中有二十四个矫健的乡村小伙子,他们身穿雪白的麻纱衣,头上系的手巾织着各种颜色的细丝绸,手中拿着剑。他们跳着军舞,用没有剑套的剑对刺、旋转击刺,出手有力却又灵活无比,谁都是一点也没伤着。这种剑舞让唐吉诃德非常高兴。类似的舞剑他见过多次,但他认为这次是最好的。

另一种舞蹈他也很喜欢,那是由一队非常漂亮的姑娘表演的,她们很年轻,十四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穿一式浅绿色衣服;头发一部分用带子束住,一部分披到肩上,光亮可爱,如同太阳金色的光芒。最惹人注目的是她们都戴着花圈,由茉莉、玫瑰、长春、耐冬等各种花朵编制而成。她们的领队却是一个道貌岸然的老人和一位庄重的妇女,但两人都轻健灵活,与年龄不大相称。这群姑娘随着萨莫拉短笛的曲子跳舞,她们眼神持重而步子轻盈,可谓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舞蹈演员。

接着进场的是一队表演化装舞或假面舞的,共有八位仙女,分成两队,分别由爱神和财神带领。爱神有翅膀,带着手、箭和箭袋;财神穿着绚丽的金色绸衣。丘比特那一组的仙女背后用大字写着名字,依次是“诗艺”、“才智”、“家世”与“英勇”;财神那一组依次写的是“慷慨”、“奖赏”、“财宝”与“守财”。这个队伍的前面有一个木制城堡,由四个装扮成的“野人”拉着。他们穿着绿色衣服,常春藤缠满一身,脸上戴着又凶又丑的假面,活脱脱的真野人样,都差点把桑丘吓坏了。堡垒的正中和四面都写着“韬晦之堡”几个大字。四个专门的乐师用手鼓和笛子伴奏。丘比特开始跳。跳了两圈后,他抬眼望着堡垒。城垛上有一位姑娘,向她张着手说:

假面舞

爱神

“我威镇万方,名字叫做爱神能让你极其幸福、也极其伤心。天空、大地、海洋都得服从我,各路神仙都对我俯首称臣。我勇敢的灵魂从不知道害怕,我牢牢地统治每个人的心灵。我在每个人的心里点燃爱火,。就连最深的地狱也任我横行。”

丘比特朗读完后,向城堡上方射了一箭,就退回原位。财神接着出场。他跳了两圈,等音乐停下后,朗声念道:

财神

”爱是我的动力,我的目的,可我比爱神拥有更大的权力。我生于尘世,却又超脱尘世。因为财富的恩赐来自上帝。美丽的少女有了我的福佑,就肯定事事如意,万无一失。想有钱的人多,会用钱的人少,有你增光,这真是一本万利。”

财神退回原位,诗艺出场,同样舞了两圈,眼睛盯着城堡上的少女,念着:

诗艺

“我写下万千甜密动人的诗,让智慧丰富灵魂、爱情充满心房。神圣的激情可让你大喜大悲,左右所有的人,使他们如登天堂。美丽的仙女啊,你仪态万方,难道你会蔑视这高雅的诗章?颂扬诗神,你就是在颂赞自己,智慧是你美色的最高喜奖!”

诗艺退场后,“慷慨”从财神旁边走出来,跳完舞后说:

慷慨

“慷慨是高尚适中的准则,它不是浪费,也决非吝啬。凡是慷慨惠及的地方,都可看到良知与美德。但为了你我要放手花钱,为了你我将赞成挥霍,因为这是美德的极至,有爱情,哪个不会洒脱?”

就这样各队的所有成员都出场念诗,有的诗很美,有的就愚不可及。这些诗中,唐吉诃德尽管记性不差,记得的也就是上述四首。然后,两队人合在一起,跳起了非常漂亮的乡村舞蹈。丘比特每次经过城堡时,都要射上一箭;而财神则向城堡扔镀金的彩弹。后来,财神抽出一个斑猫皮做的大钱包,里面似乎是装满了钱。他将钱包向城堡扔去,城堡的木板纷纷脱开倒在地上,那位姑娘就无遮无碍地显身露像了。财神马上率队冲上去,用一条金色链子套在姑娘脖子上,表示已俘虏了她。丘比特这一队马上来救,双方争夺一番,由野人把他们分开,再把板子合上,把那姑娘再关进里面。这一切都以舞蹈形式表演,音乐一直伴奏着。表演结束时,观众都很满意。

一切都结束了,唐吉诃德问一位仙女:这场节目是由谁编排的?她回答说是村里的一位牧师,他在这方面有杰出的才能。

唐吉诃德说:“我敢打赌,这位牧师肯定是和巴西尔亲,和卡麻丘疏。他对戏剧比对布道要熟悉得多。在设计的这场舞蹈中,他把巴西尔的才情与卡麻丘的财富表现得恰到好处。”

桑丘听到这里,插嘴说:“依我说,上帝应保佑国王,保佑卡麻丘——‘胜者为王’嘛。”

唐吉诃德说:“桑丘,你就是见风使舵的白眼狼,就像是那种乌合之众,总是叫着:‘胜利者万岁!’”

桑丘答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但我知道一点:这一满锅鹅和母鸡,是连王子也买得活的。卡麻丘填饱了我的肚子,也就赢得了我的心。”

他把肉给主人看,又一边贪婪地吃着一边说:

“从巴西尔的粥锅里什么时候能捞到这种油水?所以,我说巴西尔的本领不值一钱。‘播种者该收获,收获者该播种。’我奶奶(愿她的灵魂安息)经常说,世界上只有两家:富和穷。她总是对富的很有感情。医生是按你口袋的脉博治病的。装着金鞍辔的驴,胜过只套驮鞍的马。’所以我还说一遍:我站在卡麻丘一边。”

唐吉诃德说:“你有完没完?”

桑丘答道:“不完也得完,我发现你开始上火了。否则,我可以不干活,说它三天半哩。”

“行了!”唐吉诃德说,“你嘴巴不堵上泥巴,是不会住口的。要等你死了,我才会安静一点哩。”

桑丘说:“说实话,我的主人,您谈死就不大妥当了。愿上帝保佑我们。死可不是儿戏,您把我的味口都弄没了。一想到那瘦骨头长下巴我就想吐。死神是一切都吃的,不管是羊羔还是老羊。我听神父讲过:死神对王子与小丑一视同仁。‘是鱼就得入网’。他到处撒网,一扫而光,一网打尽。他是个不倦的收割者,从不睡午觉,青草也割,熟谷子也割。他从不呕吐,吃东西从不嚼,总是囫囵吞进那贪得无厌的肚皮。你看不到他有肚子,他却有水膨病,渴嗜人的生命如同吞吸母亲的奶汁。”

“别说了,别说了!”唐吉诃德叫起来。“别再说了。你说得也够多的啦。你用俗语大谈死神,可与一个优秀的传教士比美哩。你真有传道的天赋,伙计!真得给你一个讲坛,一块地盘的,我想。”

桑丘说:“‘会传道的活得好’,我懂的就只有这一点神学。”

“有这点就够了,”唐吉诃德说。“不过有一种事我百思不得其解:都说智慧起源于对上帝的惧怕,而你只怕壁虎,不怕上帝,又怎么会这么聪明呢?”

“求您了,先生,”桑丘答道。“您只管您的骑士道,不管他人怕不怕吧。其实,我和其他人一样害怕上帝。我还是把这些油水先干完吧(对你会大有好处的,老实的桑丘),先生,其他闲话另找时间谈。我还得到锅里去再看一下哩。”

说着他胃口特好地猛吃起来,把他主人的胃口也挑起来了。要不是有事非马上叙述不可,他肯定会和桑丘一道狼吞虎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