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2)
桑丘答道:“你这小滑头!我怎么办不到?我想抓你就抓,高兴放你就放,难道我没有这个权力?”
年青人说:“任你有权,也没法让我在监狱里睡觉。”
桑丘大叫起来:“你敢这样说话!来人呀,把他抓到牢里去,叫他明白到底是谁错了。如果牢头被他买通,放他出监牢一步,我就要罚他二千杜加!”
年青人说:“你这只不过是笑话而已!我可以说满世界不论是谁,都没法让我今晚在牢里睡觉!”
桑丘说:“你这魔鬼的化身!你告诉我:我将你脚镣手铐地关起来,难道你有天使相助,脱掉你的镣铐放你出狱?”
年青人轻轻松松地说:“嘿,我的好总督大人,我们俩来讲讲道理,把话说透吧。就算您让我戴上脚镣手铐,关进牢里,就算你可以重罚放我出来的牢头,就算您的命令都严格执行了,可我不想睡呀,我一个晚上连眼都不合一下;就算您权力还大,难道还能管我睡不睡得着觉吗?”
秘书说:“那是肯定办不到的。这年青人的话说到点子上了。”
“嗯。”桑丘说。“这样说来,你不睡觉仅仅是为了自得其乐,而不是故意与我作对?”
年青人说:“总督大人,我的确没有别的意思。”
桑丘说:“那你就回家去睡吧,愿上帝赐你好梦,我不想打扰你。下次可得小心,不要与长官开玩笑。如果你的玩笑过了头,小心某些长官会打烂你的头。”
这小伙子走了。总督继续视察。
不一会儿,两个警察带了一个人过来,其中一个警察说:
“总督大人,我们带来一个男装女人,她长得还很不错哩。”
于是,两三只灯笼举了起来,灯光下照见一张少女的脸,大约十六岁,美得令人惊叹。她的头发套在金绿丝线的发网里。他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她的装束:穿一双深红丝袜,白缎吊袜带边缘上是镶金的珍珠;宽腿短裤和敞胸短外衣都是绿锦缎做的,里面穿着白锦缎紧身袄;着白色男鞋;没有佩剑,而是一把装饰豪华的匕首;手上戴着几只珍贵的戒指。总之,他们都觉得这少女很可爱,但谁也不认识她。住在本城的几个人想不起她是谁;设计捉弄桑丘的那几位比其他人更茫然失措,他们清楚这不是他们计谋之内的事,他们极想知道此事如何了结。桑丘见她容貌秀美,很吃惊,问她是谁,要去哪儿,为什么要这样装扮。这女郎满面娇羞,眼睛望着地下说:
“先生,我的事需严守秘密,不能当着这么多人讲。不过有件事我得向诸位说清楚:我不是贼,也不是坏人,只是一个不幸的姑娘。是嫉妒的狂热使我违犯了少女应守的规矩。”
管家听她这么讲,就对桑丘说道:
“总督大人,请您下令让大家走开,让这位小姐好大胆禀告。”
总督马上依言下令,大家都走得远远的,只留下管家、上菜小厮与秘书。于是,这位少女接着说:
“我是贝德罗?贝瑞斯?玛索尔加的女儿,我爸是本城卖羊毛的牧户,他常到我爸爸家里来。”
管家说:“小姐,你这话就很难说得过去了。我和贝德罗?贝瑞斯很熟的,可以肯定他无儿无女。此外,你刚才说他是你父亲,又说他常到你父亲家里来。”
桑丘说:“我也注意到了。”
“啊,先生们,”少女说:“我心里确实很乱,所以都不知在说些什么了。事实上,我是狄艾果?台?拉?李亚那的女儿,我想诸位都认识我爸爸。”
“这就对了,”管家说。“我认识狄艾果?台?拉?李亚那,他是一位很有钱的高贵绅士,有一子一女。不过自从他夫人过世后,本城的人谁也没见过他女儿。他把她关得很严,连阳光都难得照见她。可大家都传说她的确是位异常漂亮的姑娘。”
“您说得很对,先生,”少女答道。“我就是那位女儿,至于我的容貌,如果是名不符实,诸位现在也不会再受骗了,因为大家都已亲眼见过我的脸了。”
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秘书一见,就对上菜小厮悄声说:
“可以肯定,这位可怜少女一定是有大祸临头;否则,像她这么高贵的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女扮男装出门呢?”
上菜的小厮说:“毫无疑问。凭她的眼泪就可以证实这一点。”
桑丘竭力劝慰她,叫她不要害怕,遭了什么难只管告诉他们,他们都会尽力帮她解除困扰的。
少女说:“各位先生,我妈过世已十年了,这十年来,我爸爸一直把我关在家里,连弥撒也只能在家中一间装璜华丽的小厅堂里做。整整十年,我除了白天的太阳和晚上的星星月亮,什么也看不到。什么街道啦、广场啦、市场啦、教堂啦,连它们是什么样儿我也不知道。连男人我也没见过,除了我父亲、弟弟、和那个卖羊毛的牧户贝德罗?贝瑞斯——刚才我就是想冒充他的女儿,免得说出真像。这样长年累月把我关在家不让出门,连教堂都不让上,实在把我憋坏了,我极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至少也得看看我出生的这座城市,我觉得这愿望并不过份,也不违反少女的闺训。有时我听他们谈论斗牛、谈竹枪比赛、谈演戏、谈其他一些公众活动,我就问我弟弟(他比我小一岁),这些都是怎么回事,还问了他许多我从没见过的事。他尽力给我描述了一番,可这使我更心急火燎地想亲眼看一看。简短点说吧,我求我弟弟——哎,我真是不该这样呀……”
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
管家见她如此,就说:“小姐,你还是接着讲,把这事讲完吧。听了你说的,又见你流泪,我们都担心着哩。”
少女答道:“往下要说的话不多,要流的泪却很多了,想满足不安份的愿望,一般都是这样的结果。”
扮成桑丘的上菜小厮的,是公爵的一位仆人,他对少女的美貌入了迷,不禁又抬起灯笼望了一眼。他现在眼里生情,觉得她脸上流的不是眼泪,而是鲜花上的滴滴甘露,像东方明珠一样珍贵。他希望她的苦难并不像她的叹息和眼泪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而总督听得太久了,有点不耐烦,就吩咐她快点讲完,免得大家着急,而且时候已晚,他们还有好多地方要视察。于是,那少女哽哽咽咽、抽抽搭搭地说:
“我倒霉的是我让弟弟把他的衣裳借给我,这样哪个晚上趁爸爸睡熟了,他就可以带我出来满城逛逛。他拗不过我的请求,就同意了。他把衣服给了我,就穿了我的,还真合身,就像是给他做的一样。他脸上一根胡子也没有,看起来就是一位很美的姑娘。就在今晚大约一个小时前,我们出来了,由我父亲一位侍从指路,我们由着性子在城里乱逛了一通。我们正要回家,却看见很多人朝我们走来,我弟弟就说:‘姐,肯定是巡夜的来了;你得跟着我飞快地跑,给他们认出来就更糟了。’说完,他就两脚生风地跑起来。我也跟着他跑,可心里害怕,没跑几步就摔倒了。一个男子赶上来,把我带到您和这一群人面前,我当众丢了丑,给你们当作厚颜无耻的坏女人了。”
桑丘大声说:“小姐,除了这些,你没有别的什么倒霉事吧?你开始谈的是因为嫉妒的狂热才出走的呀。”
少女答道:“真的没别的事,说嫉妒只是我的托词。我大胆跑出来只是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就连这,也不过是看看本城的街道罢了。”
后来,她弟弟证明了她说的一切都是实情。他撇下姐姐逃跑,终于给一个巡警追上,现在已由几个巡警押过来了。他只穿了一条华丽的裙子,一件兰花缎的短外衣,上面滚着金花边。头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自然卷曲的头发像是满头金圈。总督、管家和上菜小厮把他带到一边,单独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打扮,他的答复和他姐姐的一样,他也和他姐姐一样又羞又窘。上菜的小厮听了他的回答十分高兴,因为他对那少女的容貌已是情有独钟了。
总督听完事情的原尾,就说:
“小朋友们,这其实只不过是一次孩子气的闹剧嘛,这种小胡闹几句话就可以交待清楚的,用不着叹那么多气、流那么多泪,也用不着东拉西扯找那么多借口。只须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姓什名谁,偷偷从爸爸家里溜出来一两小时,出于好奇,在城里逛逛,就完了,何必这么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呢?”
少女说:“您说得太对了。但您可以想象得到我有多么慌张,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行了,”桑丘说,“好在没出什么事。跟我们走吧,我们送你俩回家,回你们爸爸家,他兴许还不知情哩。不过下次出来看世界可得注意啰,不要太胆大了。‘诚实女子应如断足一般,安静地呆在家里’,‘女人如母鸡,出门就迷路’,‘女人想瞧人,就是想人瞧’。我就不多说了。”
小伙子谢谢总督的大度,就带路回家。到家门口,这小家伙就拣一颗小石子往一个铁窗栏上扔去。马上就有个等门的使女下来开了门,把姐弟俩让进去。
总督和他一行人继续巡视,一路上都谈着这姐弟俩的秀美,议论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居然想在晚上出来看世界。
上菜小厮已是狂热地恋上了那少女,他决定明天就去向她父亲求婚:凭自己是公爵的心腹仆人,他相信那位老先生一定会答应。而桑丘则很想把自己的女儿桑琦加嫁给那个小伙子。他决定尽快办成此事,他相信:不管是谁的儿子,能娶总督的女儿也会非常高兴的。
当晚的视察终于结束了。两三天后,他的总督生涯也结束了,于是他的这番如意算盘也跟着结束。这些下文自有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