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2)
“头像啊，凭你的神奇本领，请告诉我：我这会在想什么?”
头像虽没张嘴，但屋里的人都可听见其清晰的声音：
“我不管各人在想些什么。”
听到这声音，大家都很惊奇，因为这房里分明没有答话的人。
唐安东尼欧又问：
“这房里有几个人?”
那声音同样是轻轻地答道：
“有你和夫人，你两位朋友、你夫人两位朋友、一位名叫唐吉诃德?台?曼查的著名骑士、还有他的侍从桑丘?潘沙。”
大家更加吃惊，更觉得不可理解，有几位已吓得毛发直竖。唐安东尼欧从头像边站开，说：
“得了，我相信我的钱没有白花啦。你是一颗聪明的头像，会说话、玄妙而又神奇!现在还是让别人来试试运气吧。”
女人一般都特别好奇、又喜欢探根问底。一位昨晚跳过舞的夫人大着胆子上去问：
“请告诉我，头像，我要变成一个真正的美女，该怎么办?”
头像答道：
“忠实。”
那位夫人说：“我问完了。”
她的女伴同样好奇，也上去问道：
“我想知道我丈夫是不是爱我。”
回答是：
“瞧他如何对待你，就会清楚。”
那位太太退下来时自言自语说：
“的确，这个问题没必要问；人的行为最能表现他的心思呀。”
接着上去问的是唐安东尼欧的一个朋友：
“我是谁?”
回答说：
“你自己知道。”
那绅士说：
“你这是所答非所问；我只是要你告诉我：你是否认识我?”
回答说：
“认识。你是唐贝德罗?诺利斯。”
那位绅士说：
“啊，头像，这就够了。现在我相信：你真是无所不知。”
他退下来，让位给别的人。他的朋友走上前去，问道：
“我的大儿子也是我的继承人；请问：他有什么心愿?”
回答道：
“我已给你们说过：我不管别人心里想什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继承人的心愿是想把你埋葬。”
这位绅士退下来说：
“这真是‘眼有所见，用手指点’，我明白了。”
下面是唐安东尼欧的夫人提问，她道：
“我真不知道问你什么好，我只想请您告诉我：我亲爱的丈夫能长寿吗?”
头像回答说：
“能长寿。他身体健康，而且起居有节，一定会延年益寿。只有生活没有节制的人才会活不长。”
接下来问的是唐吉诃德，他说：
“会答问题的头像，请告诉我：我在蒙德西诺斯地洞里的那番经历，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幻?我的侍从桑丘会不会实现诺言，抽打自己那么多鞭?杜尔西内娅能解脱魔缠吗?”
头像回答说：
“关于地洞里的经历，一言难尽，有梦亦有真。桑丘挨鞭子不会有假，但得慢慢来。不过，杜尔西内娅终究会完全解除魔缠。”
唐吉诃德说：
“我没别的要问了。只要杜尔西内娅能解除魔法，我就是洪福齐天了。”
最后是桑丘上去提问，他说：
“头像先生，请问：我还有机会当总督吗?我有可能摔脱侍从这份苦差吗?我还能回家见到亲人吗?”
回答说：
“你可以当你自己一家的总督。只要你回家，就可见到亲人。你不侍候人了，就不当侍从了。”
桑丘叫起来：
“嘿!这回答可真妙呀!我敢说，就是马脑袋也能说得出这一番话来!这些结果我自己也可以预见的呀!”
唐吉诃德说：
“行了，你这蠢货!你提问题，他有问必答，你还要什么?”
桑丘答道：
“不要了。你认为行，那就算行吧。我只是希望头像先生能说得更贴切些。”
就这样，一问一答到此结束。但大家的惊异久久不除，只有唐安东尼欧的两个朋友除外，他俩了解内情。
贝南黑利决定现在就揭底，免得大家有错觉，以为那头像有什么妖法或神通。他说：这头像是唐安东尼欧为了自娱、也为了捉弄那些无知的人，叫人按照马德里的一座头像仿制的。
头像的整个制作是这样的：桌面和脚都用木头制成，脚有四爪支撑，像鹰爪，全都漆成碧玉一般。头像像罗马帝王的半身头像，青铜色，里面是空的；桌腿里面也是空的，与头像的胸颈精确相通。整个安装非常精巧，就像一整块材料上雕出来的。这个空腔中安一根铅皮管子，从桌子底下房间的天花板上穿出来。答话的人在底层房里将嘴巴贴近管口，管子上下传声，句句都清清楚楚，很难有什么破绽。
这次答话的是唐安东尼欧的侄儿，这年轻人聪明机灵。他事先从伯父那儿知道了哪些人在场，所以第一个问题答得胸有成竹，直截了当。其余的问题就凭猜测，或者是闪烁其辞，他靠机灵，回答得都很巧妙。
熙德?阿默德还告诉我们：在此之后十一、二天，满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把原来的名声推到了顶峰。都说唐安东尼欧家有一个通灵头像，有问必答。唐安东尼欧怕传到宗教卫士警觉的耳朵里，于是向宗教法庭的长官报告了详情；他们命令人把这套玩意毁掉，免得无知平民对此大惊小怪。不过，在唐吉诃德和桑丘眼里，这个头像还是通灵的，能回答问题，可事实上，在这件事情上桑丘并不满意，唐吉诃德就满意多了。
该城的绅士既是为了讨好唐安东尼欧，也是为了更好地款待唐吉诃德——或者说为了让他的疯劲给更多的人逗乐开心，决定在六天之后举行一次挑圈比赛，可是后来有了别的事，把这次比赛给挤掉了。
唐吉诃德想在城里逛逛，他选定步行而不骑马，免得跟着看的小孩太多而出事。唐安东尼欧给他派了两个佣人，他就与桑丘和这两个佣人一道上了街。经过一条街时，唐吉诃德抬眼望见一处门额上写着几个大字：“承印书籍”这位骑士非常高兴，因为他从没见过印刷机，现在可以看到了，就带着那几个人跑了进去。他看见那里有人在印刷、有人在校样、有人在拣字排版、有人在校对——一切都是大印刷厂的常规。他从这个工人走到那个工人，挨个询问各人干的是什么，他们都认真给他解释一番。最后，他走到一个排字工人面前，问他在干什么。
“先生，”那工人答道，又指指旁边一位个头差不多、但年纪大一些、神情庄重的人，“这位先生将一本意大利文的书译成了西班牙文，我正在排版，准备拿出印刷。”
唐吉诃德问：“是什么书名呀?”
译者答道：
“书名的意大利原文是ｌｅ Ｂａｇａｔｅｌｅ”
唐吉诃德又问：
“这书名西班牙语怎么讲?”
译者说：“就是‘小玩意儿’。虽然从标题看没什么东西，内容却还是很有意义的。”
这位骑士说：“我懂一点点意大利文，能唱几首阿利奥斯多的诗，以此自鸣得意。先生，我对您的才能决无怀疑，不是想考您，只是有点好奇，想请教一下。您翻译时遇到过ｐｉｇｎａｔａ这个词吗?”
译者答：“遇到过，很常见，先生。”
唐吉诃德问：“那您怎么译呢?”
译者答：“那还能怎么译，就是‘砂锅肉羹’呗。”
“天啦!”唐吉诃德高声说，“您真是意大利成语大师!我敢打赌，意大利文的ｐｉｅ，您译成‘喜欢’，ｐｉａｃｅ您译成‘多’，Ｓｕ译‘上面’，Ｇｉｕ译‘下面’。”
译者说：“那当然，这就是它们的准确意义，恰好对应。”
唐吉诃德说：“有多少卓越才能，由于没有机会施展、不为人知而埋没人世!我敢打赌，先生，您的才能并不为世人所重视。不过所有天才的命运都是如此；有多少天才命运不济，坎坎坷坷、沦落人间!有多少人尽管辛勤耕耘，却绝望颓丧!先生，我得说一下我对翻译的看法。除非原作是希腊和拉丁这两种最高雅的文字，一般的翻译都像是把费兰德斯的地毯翻到背面来看——图案清晰可辨，但线头底线太多，作品的美与精确已成朦胧，就不如正面那么光彩照人。简单语言的翻译近乎无聊，既无文彩，也无风格可言，只不过是一种抄写。翻译这一行也不是毫无长处，比这还糟的行当还多的是。至于其优点，我们可以举出数例。
一是克利斯多巴尔?台?费格罗阿博士译的《忠实的牧人》，另一个是唐胡安?台?赦瑞基译的《阿明塔》，这两部作品译得十分精彩，译者已完全消化原意，使读者对它和原著难分彼此。先生，请告诉我，您出这本书是自费呢，还是把版权卖给了书店?”
译者说：“我是自负盈亏，第一版我希望至少能净赚一千克朗。我打算印两千册，每本定价六瑞尔。一下子就可销完。”
唐吉诃德说：“恐怕您这只是如意算盘。这说明您还完全不了解书店和印刷厂的花招，不了解他们之间的名堂。我敢说，你会发现两千册书很难脱手，如果书的内容平淡枯燥，没有生气，就更难办了。”
“什么?”译者答道，“难道您让我去把自己辛劳的利润卖给书商?三文钱一页，这还是最高价，还像是照顾我，我还得感谢他。不行，先生，决不能这样干。我出书并不是为名，名我已有了。我是求利。没有钱，空名又有什么意义?”
唐吉诃德说：“那好，先生，您就这样干下去，祝您一本万利。”
说完，他又走到另一个地方，看到一个人正在校订一张刚印出的书，名叫《灵魂之光》。这位骑士高声说：
“这还有点意义。这一类的书尽管已有许多，还是应该出。这个时代罪人太多，这么多黑暗的灵魂，需要许多明灯指路哩。”
他再往前走，见一位工人正要校一页清样，他问及书名，别人告诉他说：是《奇情异想的绅士唐吉诃德?台?曼查》第二部，作者是一位托尔台西利亚斯人。
唐吉诃德说：“我听说过这部书，我的确认为这样愚蠢荒唐的辱人之作早该烧成灰了。不过它迟早会如此的，‘每头猪都有过刀之日’。虚构的故事只要能赚钱就是好的，能与事实相近就可以；而真实的故事应是越远离虚假才越可贵。”
说完，他一脸愠怒，冲出印刷厂。
那一天，唐安东尼欧准备带唐吉诃德去参观沿岸停泊的舰船。桑丘从没见过，所以十分高兴。唐安东尼欧通知舰队司令说：今天下午他要带唐吉诃德来拜望他们，这位骑士现在是他的客人。舰队司令和城里的居民现在都已了解这位骑士的习性。
舰船上发生的事情，容我们下一章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