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堂吉诃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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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七章

唐吉诃德与其侍从会商,以及其他最有名的事情

管家婆看见主人和桑丘关在屋里,马上猜到了他们秘密会谈的内容,无非是骑士道与另一次漫游。她焦虑万分,神情忧郁地戴上面罩,蹒蹒跚跚地去找参孙?卡拉斯果学士。他聪明机灵,能言善辩,一定能劝他的朋友唐吉诃德改变这个疯狂的主意。她看见他在自己院子里散步,就一下子跪在他面前,一头冷汗,一脸焦愁。学士见她那神情,有点吃惊地说:

“怎么回事,管家太太?你魂不守舍,出了什么事?”

她答道:“我没事,先生。不过我主人要走了,他要走了,可以肯定。”

加拉斯果大声叫道:“怎么啦?是他的灵魂要离开身体走啦?”

女管家回答说:“那倒不是,可他的神智肯定是全都走光了。他又要到那疯狂的世界去漫游,想去第三次探险——我还真不明白他为什么把‘碰运气’叫做‘探险’。第一次,他差点叫人给打零碎了,横搭在一头驴上给送回了家。第二次,他给关在笼子里,用牛车拉了回来,还要我们相信他是中了魔。他那样子真可怕,就连他的亲妈妈也不可能认得他出,干瘦干瘦的,脸色蜡黄,一双眼睛陷得都差点看不见了。我肯定是用了大约六百个鸡蛋才把他调养过来。嗯,调养得比以前还好了,这事上帝可以作证,大家也可为我作证,下那蛋的母鸡是不会否认这个事实的。”

学士说:“我相信。你那群母鸡养得真好,真肥,它们不可能口里说一套,心里又想一套的。不过,就是这件事吗?除了你主人想出去漫游,没出别的事吧?”

她回答说:“没有了,先生。”

学士说:“那你就不用伤脑筋了。回家去吧,如果会念圣阿波洛尼亚经,就一路念回去,然后给我弄点热乎乎的早餐。我即刻就来,你会见到奇迹的。”

女管家说:“天啦,要念圣阿波洛尼亚经!怪了,它只能管手痛呀,而他的毛病是在脑子里哩。”

学士说:“太太,别和我争了。我说什么我清楚。我的学士学位可是在萨拉曼加大学得的,还有什么学士能超过那里的吗?”听了这话,管家婆就走了。学士赶紧去找牧师商量。至于商谈的内容,下文自有交待。

桑丘和主人关在屋子里后,谈了一番话。这部传记将它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

桑丘对他主人说:“我终于劝同了我老婆,她让我跟阁下走啦,您要我上哪儿都成。”

唐吉诃德说:“桑丘,你应该说‘劝通’,而不是“劝同’。”

桑丘:“您又来了。先生,如果我没弄错,我曾求过您一两次:如果听得懂我的意思,就不用去改正我的字眼;如果听不懂,就对我说:桑丘,你这魔鬼(另外叫什么也行),我不懂你的话。如果我还是说不明白,您就再纠正我好了。因为我非常性良——”

“我没听懂,”唐吉诃德打断他的话,“我猜不出你那‘性良’是什么意思。”

桑丘说:“嗯,性良就是……性良,意思是我如此如此,就这样。”

“我越来越不懂了,”这位骑士说。

桑丘说:“那就不说这个了吧,就只有那样了,反正我也没法说得更清楚。”

“啊,我想我是猜出来了!”唐吉诃德说。“我想你说的是‘驯良’吧,意思是你听话,领悟力高,我教你干什么你立刻就去干。”

桑丘说:“我敢打赌,您一开始就听懂了,可您故意憋着我,听我结结巴巴出洋相。”

“也许是吧,”唐吉诃德说。“请你告诉我:泰瑞萨说了些啥?”

桑丘说:“泰瑞萨嘱咐我铁了心跟您干,要我们少说多做;人不能自己毁了自己;人受伤,走不快;条件讲好,不用争吵;白纸黑字,永无争执;许你两件,不如到手一件;抓牢一个,强过许诺的两个。照我看:女人的主意,不值几文,但不听女人话,男人是傻瓜——”

唐吉诃德说:“我也这么看。说下去吧,好桑丘,你今天谈锋很健,满口珠玑。”

“好,我讲,”桑丘说。“你比我要明白得多,我们都是要死的,今天还在,明天就没了。小羊与老羊都难分迟早。一个人能活多长,自己也不知道。敲你的门时,死神是聋子,天可怜见。他很匆忙,随你好言恶语、王位教职都挡不住他。人人都这么说,教坛上也是这么讲的。”

唐吉诃德说:“这些都对。不过你想说明什么呢?”

桑丘说:“先生,我的意思是:我跟你干的期间,先生您一月给我多少工资,先讲定了,再把这笔钱从您的家产中拨出来。我再也不相信赏赐了,它也许会给得太晚,也许根本就没有。知道自己能得多少,我也高兴了,多点少点无所谓。自己口袋里不足,也强似他人口袋里盈余;一个鸡蛋,也可孵鸡;积少成多,既已得之,不会失之。先生曾答应给我一个海岛(现在我是连想也不敢想了),如果还是要给我,我不会是那种忘恩负义、没有良心的守财奴,我愿从我的工资里一直扣去海岛的收入。”

唐吉诃德问:“该是‘照值’扣,不是‘一直’扣吧?”

桑丘叫起来:“呵!这次我听懂了。我该说‘照值’而不是‘一直’。不过没关系,反正你懂我的意思。”

“是的,桑丘,”这位骑士说。“我已猜到你心底里去了,也清楚你引用一连串谚语的用意。听我说,好桑丘,只要有任何先例来支持这种做法,我会毫不迟疑地付你工钱。我读过许多骑士道的书,如果能从中找出一丝一毫有关前辈给侍从付年工资或月工资的说法,你的要求都应该满足。我几乎读过所有的骑士传记,发现上面都只是说:侍从完全靠主人的恩赏为生;如果骑士交了极好的运气,侍从就被提升去管理海岛,或给予相等的赏金,至少有爵位作为报偿。好桑丘,如果你靠着这种发达的希望回来侍候我,那很好。如果不愿意,你回家去,告诉你那位小心眼的老婆,就说我决不会破坏骑士道的规矩和习惯,来满足她的和你的卑劣的愿望。这件事就不再提了。我们还是友好分手。记住:鸽房有食,不愁无鸽;到手一件糟的,不如望着好的;财源绵绵不断,胜过有块农田。注意啰,我用谚语对谚语,是要让你明白:我也可以滔滔不绝说谚语的。长话短说吧,如果你不愿意靠赏赐和我一道去碰运气,愿上帝与你同在,让你成为圣人;我不担心找不到侍从,他还会比你听话,比你细心,不像你那样鲁莽、还喜欢多嘴多舌。”

桑丘听了主人一番斩钉截铁的话,脸上马上布满阴云。失望震得他一声不吭,心里也一下子沉甸甸的。他充满虚荣,曾满有把握地认为自己要什么条件,主人都非答应不可,因为没有他,那位骑士是决不会出门的。他正在灰心丧气地沉思,参孙?加拉斯果猛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外甥女和女管家,她们急于想知道学士是怎样劝唐吉诃德放弃漫游的主意的。但她们很快就失望了。参孙真是少见的滑头,他一把抱住那位骑士,高声说:

“骑士道的花朵啊,用武之道的光荣啊,我们西班牙民族的荣耀和榜样啊!您英勇地决定要第三次出行,愿那些想阻挠这次壮举的人迷失在邪念之中、没法如愿以偿。”

他转脸对管家婆说:“你不必再念阿波洛尼亚经了,我查了星相,里面写着:这位卓越的骑士必须立刻去从事他的光荣事业。他天生英勇,德行超群,长矛威力无穷——凭这些他可以给人类带来多少好处!如果我想劝阻他,于良心上过不去!啊!留下他就会使受欺侮的孤儿失去!保护人,使少女失去护花使者,使已婚妇女失去安慰,使骑士失去榜样,使寡妇失去热心肠的恩主;还不止,留下他还会推迟另外一千种重要功绩和成就——这是光荣的骑士精神的职责和必然结果。去吧,漂亮的、英勇的唐吉诃德,就是今天,别等明天。让您的伟大振翅飞翔。如果还缺点什么,找我,我的家产我的生命都可供你使用。如果您认为方便,让我作您的侍从伺候阁下,我欣然从命,这是我极想获得的殊荣哩。”

听到这里,唐吉诃德掉头对他的侍从说:

“喂,桑丘,我不是给你说过我不愁没侍从吗?你看看是谁主动提出伺候我?最杰出的学士参孙?加拉斯果!他是缪斯永恒的情人,萨拉曼加大学的光荣;他体健身灵,吃苦耐劳,善于节制,能平静地对待灾难——一句话,具备骑士侍从应有的一切本领。但是,如果我趁一己之私,收他为侍从,就收走了一位自然科学的博士、人文科学的干将,整个学问的躯体将因抽走了这么一根重要的支柱而削弱,这是上天也不允许的。不行,我的朋友,你还是留在家乡做另一个参孙吧,成为西班牙的光荣,让你的二老高兴吧。我随便找个侍从就行,反正桑丘是不愿跟我的了。”

“我愿意!我愿意!”桑丘叫起来,感动得热泪盈眶。“我的确愿意。我桑丘?潘沙决不能给人看成是‘没有烟抽就不跳舞’的人,我也不是铁石心肠,先生。潘沙祖祖辈辈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道,村里的人更清楚。并且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先生您一直是好心待我的,已经给了我许多好处,许诺的就更多了。我是提了工钱的事,但那完全是我老婆的意思,她认定的事,总是紧紧地逼着男人去做,就像是给木桶上箍那样,不紧不罢休。见她的鬼去吧,我是丈夫,那就得是丈夫;她是老婆,那就只能是老婆。谁能否认无论我在哪里都是个道地的男子汉?在家里我也得是男子汉,容不得谁干涉。现在一切都妥啦,您只要立个遗嘱,附个条款就行了。条款一定要写得扎扎实实的,不能‘翻灰’。然后我们尽快动身,好让参孙先生放心,因为他说过:不把您送上第三次漫游的征途,他的良心会不安的。我再次请求追随您,死心塌地,跟所有的骑士侍从一样,不,比他们更好。”

学士听了桑丘说话的用词方法,很吃惊。他看过《唐吉诃德》第一部,对他了解很多。但他总不相信他会像书上写的那样令人捧腹。现在,他听见他把‘反悔’条款居然说成了‘翻灰’,他开始相信书上写的了。他认定桑丘是当代最奇怪的人物之一;像主仆俩这样的一对大疯子,他怎么想象,世界上也是从来没有过。

唐吉诃德和桑丘互相拥护,重归于好。这时,伟大的加拉斯果成了骑士的先知,他提议并正式认可:三日过后,他们就出发,到那时所有必需品都该准备好了,特别是一整套的头盔,唐吉诃德说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买一件。参孙答应送他一套,他可以从一位朋友那儿拿到。这头盔生锈长霉了,看起来灰暗灰暗的,没有了钢的光彩。外甥女和管家婆伤心大哭,她俩揪头发,抓脸,像那些葬礼上的哭丧人一样呼天抢地,哀悼骑士的出游,好像他真的已死去。她俩极其刻毒地咒骂加拉斯果,却不知道他的行动是与牧师和理发师暗中计议之后的结果。简言之,唐吉诃德和他的侍从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位稳住了老婆,另一位稳住了外甥女和管家婆。到傍晚,他们动身向托波索进发时谁也没有看见他俩,除了学士,他出村送了半里路远。骑士跨上驽骍难得,桑丘上了忠实的灰驴,他的褡裢袋里装满了干粮,钱包里是唐吉诃德给他的应急之款。最后,参孙告别,他要骑士不时捎信给他,描述自己的成就;好运也罢,坏运也罢,按照友谊法则,他一概表示同情。唐吉诃德答应了,于是他们分手。参孙回家,骑士与仆人继续前进,直奔托波索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