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沃那开始他的发言了,他眼中有些得意之色,说他觉得能躲避人生,寻觅到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永远不会有苦难的地方该是多么惬意。克利斯朵夫新近的创伤还在,他十分强烈地要求遗忘与休憩,可心中犹有余憾。他叹息一声,问:“但是,把人生完全放弃掉,你难道不觉得这种牺牲有些可惜吗?”?
“噢!”莱沃那心平气和地答道,“有什么值得你惋惜的呢?难道人生不是充满了悲惨和丑恶吗?”?
“但也有些地方是可爱的呀。”克利斯朵夫望着凄美的暮色说道。?
“是有这样的地方,只可惜少之又少。”?
“即便再少,对我来说也已足够了。”?
“噢!算了吧,只要你理智些,你就会清楚的:很简单,一方是一丁点儿好处和无穷的坏处,而另一方却是无所谓好坏,而且这仅是你在世的时候,以后无穷的幸福就会等着你。两者相比,还有什么要犹豫的呢?”?
克利斯朵夫对这种想法不大感兴趣,他觉得这种斤斤计较的生活太没乐趣了,但他逼着自己相信这就是智慧。?
“那么,”他略带讥讽地问道,“你认为你不会被暂时的快乐所迷惑吗?”?
“既然晓得快乐只是一时,而以后的日子却绵绵无期,谁还会这么傻呢?”?
“这么说你真的以为人死后的日子就绵绵无期了?”?
“当然如此。”?
克利斯朵夫便事无遗漏地追问他。克利斯朵夫怀着满腔的希望,他激动万分。如果莱沃那能给他无可置疑的证据让他相信的话,他会用极大的热情去随他膜拜上帝,其它一切都靠边去!?
开始,莱沃那对自己使徒的角色颇为自豪,同时也觉得克利斯朵夫的疑虑不过是装腔作势,以示不愿从俗,用不了两句话就会使他为了保全体统而俯首帖耳的。于是他便搬出《圣经》、福音书、奇迹和传统习俗那一大套。可克利斯朵夫没听几句就打断他的话,说这是以问对问,他所企盼的可不是将他心中疑虑的对象洋洋洒洒解释上一大通,而是启发他解除困惑的方法。这样一来,莱沃那的脸登时就变色了,发觉克利斯朵夫的病远比他所预料的严重得多,竟然说什么惟有理性才能令他信服。可他还是以为克利斯朵夫热衷于标新立异——他不相信一个人的绝不媚俗竟会是发自本心——所以他没泄气。
他凭着最近得来的学问,动用学校里的一切,在关于上帝存在和灵魂永生的问题上,把一大堆看似玄妙的论证乌七八糟的东西全搬了出来,且说话方式以威严为主,条理次之。克利斯朵夫高度紧张,皱眉仔细听着,感到十分费解。他让莱沃那多说几遍,努力悟透其中的真谛,将它塞进自己的大脑,尽可能紧随他的思路。最后他叫起来,说这是在跟他自己说笑话,是思想的游戏,是口舌之徒的打闹,信口开河还自以为是。莱沃那让他这么一驳,就拼命为经典家们辩护,说他们绝对真诚。克利斯朵夫无奈之下耸耸肩膀,打赌说这种人要不是搞笑大王,就是玩文字游戏的无聊文人,他非要莱沃那用别的证据来证明。?
待到莱沃那惊骇地发现克利斯朵夫中毒已深入膏肓,就不再对他感兴趣了。他还记着别人的嘱咐,说千万别白费时间去跟毫无信仰的人争论——起码在他们一意孤行、不肯相信的时候。那样不但不会使对方受益,反而会有把自己弄糊涂了的危险。最好就是让这些可怜人听从上帝的旨意,如果上帝有意,自然会点拨他们,要是上帝都不管,谁还有办法呢?于是莱沃那想中止争辩。他平静地说现在是没什么好说了,一个人要是执意不肯觉悟,那什么论证都给他指不了出路。如果要信仰,就要诚心地信仰。?
诚心?克利斯朵夫郁闷地想着。这么说,只要我心里让上帝存在,上帝就真的存在了?只要我愿意否定死,那就没有死了?……唉!……对那些根本无需看到真理的人,那些心里想让真理是什么样就什么样的人,那些能编出如人所愿的美梦而去舒服地躺在里边的人来说,生活可太轻而易举了!但即便在这床上,克利斯朵夫也明白自己是永远不会安心睡去的……?
莱沃那继续高谈阔论,又回到他最心仪的话题,他说沉思默想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在这个没有危险可言的论点上,他又口若悬河了。用着单一的高兴得发颤的声调,他讲到做一个上帝的信徒是多么幸福,可以远离尘世,远离喧嚣,远离强权,远离嘲讽,远离那些点滴小灾,终日守在信仰这个舒适安逸又绝无风险的巢穴里,对远远的与己无关的尘世上的苦难,只平心静气地采用隔岸观火的态度。克利斯朵夫在听着的同时也体味到这种信仰的自私,莱沃那也发觉了这一点,于是赶忙解释:沉思默想并不意味着懒散无为!恰恰相反,这是以祈祷顶替实践的生活,要是世界上没有祈祷,那还能称它作世界吗?我们用祈祷来替人赎罪,代人受过,献给别人自己的功劳,却替别人在上帝面前说好话。?
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吭地听着,愈发感到愤怒。他觉得莱沃那的处世简直就是假仁假义,他还没那么偏激,把所有有信仰的人都判作假仁假义。他很清楚:抛弃人生的行为对于一少部分人来说是因为没法活下去,是惨绝的表现,是求死的欲望;而在更少一部分人身上,则是一种虔诚的入定的境界(至于能保持多长时间就是另一回事了)但对大多数人来说,避世不正是冷漠无情的想法,并不是为了他人的快乐或真理,而是只顾自己安逸吗?若是这种情况被那真正心诚的信徒发觉了,是不是要为自己的追求受到玷污而感到痛心疾首呢??
一腔兴奋的莱沃那,此时正大谈着世界的美,那可是他在圣光沐浴的云端里看出的:下边全是黑暗、偏执、苦难;惟有在上边,所有事物都顿时清楚、明朗、齐整。世界像座时钟一样有条不紊……?
克利斯朵夫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听着,心想:“究竟他是真的有信仰呢,还是只在自我陶醉?可他自己所持的信仰,对信仰的强烈追求,并未因此而改变。那决不可被莱沃那这么个白痴的俗不可耐的心灵和苍白的辩解所损伤……”?
黑夜已笼罩了整个城市,阴影也包围了他们坐着的凳子,天上星星闪烁着,河上升腾起一丝白雾。蛐蛐在墓地的树下嘈杂地叫着。圣?马丁教堂的钟声又响起来了:首先是一个最高音,孤独寂寞,如同哀鸟问天。然后是一个次高音,比第一个低三度,揉和在最高音中。接着是一个最低的五度音,似乎是在回应着前两个音,三个音融合在一起。钟楼下边,那儿竟好像是一个庞大的蜂房里的合唱,空气和人心都不由得为之颤抖。克利斯朵夫屏住呼吸,心想:音乐家个人的所谓音乐,同这芸芸众生的齐声吼叫的海洋比较起来,是多么渺小,这是狂野的生灵,是狂放自由的音响世界,绝非人类自作聪明的分门别类、标上记号、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世界所能相比。他已完全陶醉在这浩瀚无际的音响海洋中了……?
待到那气壮山河的喁语沉寂下来了,最后一丝颤动也消逝在空气中,克利斯朵夫方才惊醒过来,骇然地环顾四周……什么他都认不出来了。在他四周,在他心里,一切全都不一样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上帝了……?
失去信仰如同获得信仰,常常是天意弄人,只不过惊鸿一瞥。理智是软弱无力的,只消一丁点儿什么,一句话,一瞬间的沉寂,一声钟响,就已足矣。就在你沉浸在幻想中,没有丝毫准备的时候,一切突然间就土崩瓦解,四周只剩断壁残垣。你变得孤单了,没有信仰了。?
克利斯朵夫惊讶、骇然之下,也搞不清楚究竟那是为什么,是如何发生的。这可真如同河流的春汛一般……?
莱沃那还在那里嘟哝着什么,声音比蛐蛐的叫声还机械,克利斯朵夫浑然不觉。天已黑透了,莱沃那闭上嘴了。克利斯朵夫呆如石像使他非常惊奇,他又怕时间太迟了,就建议回家去。克利斯朵夫没有反应。莱沃那拉了一下他的手臂,克利斯朵夫稍稍一惊,瞪着失神的眼睛盯着莱沃那。?
“克利斯朵夫,咱们该回去了。”莱沃那说道。?
“滚你的吧!”克利斯朵夫怒气冲天地回了一句。?
“哎哟,上帝呀!我又怎么得罪你了,克利斯朵夫?”莱沃那的声调带着恐惧,他让克利斯朵夫给吓坏了。?
克利斯朵夫稳定了一下情绪。?
“没错,你说的有理,”他用稍微温和点儿的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去见上帝吧,去见上帝吧!”?
他独自一人,心里苦闷极了。?
“啊!上帝!上帝!”他叫着,手扭到一块儿,一腔热血地仰望黑暗如磐的夜空,“我的信仰怎么会没有了呀?为什么我不能再去拥有信仰了呢?究竟我心里都有些什么呀!……”?
他的信仰的破碎,同他刚才与莱沃那的对话扯不上一点儿关系,这番谈话根本不足以使他的信仰破灭;正好像阿玛利亚的叫嚷和那一家人的可笑,丝毫对他的道德产生不了影响一样。那只是借口罢了。骚动不是来自外部,而是发自内心。他觉得有些不认识的邪魔在心中翻腾,他没有勇气细想自己的思想,不敢直视自己的病……自己的病?这真的是一种病?他只发觉有股恹恹乏力的感觉,有种醉意,有种淋漓尽致的悲怆,浸透了他的心灵。他已身不由己了,他想振奋一下,重新找回昨日那坚韧努力的精神,可无济于事。一刹那所有的都化为灰土了。他突然感到存在一个浩荡无边的世界,灼烧着的,野性的,无法估测的……一个在上帝之上的世界!……?
这只是一瞬间所发生的,可此外他就再也找不回以前生活中的天平了。?
在于莱一家之中,完全没有引起克利斯朵夫注意的只有那个女孩子——洛莎。她长得压根儿谈不上漂亮。虽然自己并不英俊的克利斯朵夫,对别人的长相倒挺吹毛求疵的。他有种年轻人独有的冷酷,把其貌不扬的女人简直不看作是人,除非她已老到了不能引起人的似水柔情,而只是令人怀有严肃的、尊敬的,几乎就是虔诚的态度的阶段。而且洛莎虽非愚蠢,但没有独到的天赋,而她的多嘴多舌又让克利斯朵夫如见煞星一般。故而他不愿费工夫去了解她,认为她没什么好了解的,顶多不过是偶尔瞥她一眼而已。?
但是她胜过许多其他的年轻女子许多倍,至少比他曾热恋过的弥娜要强得多。她是个忠厚的女孩子,从不追求虚荣,也不会卖弄风骚。在克利斯朵夫搬来以前,她从没觉得自己长得丑,或者觉得丑也没有在意,因为她周围的人也没把这点放在心上。要是外祖父或者母亲咕哝着说到她长得丑,她也不过是一笑置之,并不信以为真,或觉得那也是无关紧要的。而他们操的心也不比她多。其他很多女人,同她一般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还不是一样有人喜欢吗?德国人特别能宽容相貌上的缺陷,他们会视若无物,甚至化腐朽为俊美,凭着一厢情愿的想象,即使再丑陋的脸也能莫名其妙地和最闻名的美人扯上关系。用不着别人激励,于莱老头儿就会说她外孙女的鼻子可以和吕社维齐的于侬塑像上的鼻子相媲美。幸亏他老是嘀嘀咕咕而不爱说别人好话。而根本不在乎鼻子长相的洛莎,只知道按照惯例把家务都料理好才是正经事。
无论别人教她什么,她都当作福音书一样接受。平常很少出门,没有人可供她比较,她就很天真地对家长们十分崇拜,对他们言听计从。她生来就率意而为,不懂猜忌,极易满足,但她也尽量学着家人唉声叹气的口吻,把听到的悲言哀语如法炮制挂在嘴边。她是个热心肠,总是替别人着想,竭力讨人喜欢,替人排忧解难,去迎合人家,一片好心待人而不求回报。家人也经常滥用她这种好心,尽管他们心地善良,也很喜欢她,但还是免不了想利用那些逆来顺受的人的好意。大家认为她的殷勤天经地义,故而也不特别感到满意,即使她再好,大家也认为她该更好。并且她动作也不麻利,毛手毛脚,莽撞得跟男孩子似的,又从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因而常常惹祸:不是摔破茶杯,就是打翻水瓶,或是关门时用劲儿过大。这时全家人对她大为恼火,她一直挨骂,只好躲在一旁掉眼泪。但她的泪水只流了那么一小会儿,用不了多久就又嘻嘻哈哈起来,叽叽喳喳地嚷上了,也不记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