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就在叶莲娜把这最后一个不吉祥的词写到自己的日记里去的那一天,英萨罗夫坐在别尔谢涅夫的房间,而别尔谢涅夫却站在他面前,脸上则带着困惑的表情。英萨罗夫刚告诉他,说自己打算第二天就搬回到莫斯科去。
“哪能呢!”别尔谢涅夫高声说,“最美好的季节现在即将来临了。您将在莫斯科干些什么事呢?多么突然的决定啊!也许您得到了什么消息吧?”
“我没有得到过任何消息,”英萨罗夫否定说,“但是,根据我的想法,我不能留在这里了。”
“这怎么行呢……”
“安德烈?彼特罗维奇,”英萨罗夫说,“劳驾,请别强留我吧,我求您啦。要同您分手,我自己也感到很难过,可是毫无办法。”
别尔谢涅夫朝他凝视了一会儿。
“我明白,”他最后说道,“您是劝说不动的。那么,这事已定了吗?”
“完全定了。”英萨罗夫回答说,然后站起来,走掉了。
别尔谢涅夫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步,拿起帽子,动身到斯塔霍夫家去了。
“您有事要告诉我。”一等到只有他们俩单独相处时,叶莲娜就对他说。
“对,您为什么猜得出?”
“这没什么关系。请说吧,什么事?”
别尔谢涅夫向她转告了英萨罗夫的决定。
叶莲娜顿时花容失色。
“这是什么意思?”她吃力地吐出了这句话。
“您知道,”别尔谢涅夫说,“德米特里?尼卡诺罗维奇不喜欢解释自己的行为。但是我认为……让我们坐下来吧,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您身体好像不大好……我大概能猜到这一突然出走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什么原因,什么原因?”叶莲娜一面重复着问,一面连自己也没发觉地把别尔谢涅夫的一只手紧握在自己的冰冷的手中。
“可您要明白,”别尔谢涅夫苦笑着开口说道,“该怎么跟您解释才好呀?我只好回溯到今年的春天,回溯到我已跟英萨罗夫比较要好的那个时候上去了。当时,我是在一个亲戚家里遇到他的;这个亲戚有个女儿,她长得很漂亮。我觉得好像英萨罗夫对她有好感,我就把这看法告诉了他。他大笑了起来,并回答我,说我看错了,他的心并没有受到损伤,但是假如他身上发生这类事,他就会立即一走了之,因为他不愿意(这可是他亲口说的话)为满足个人的感情而背叛自己的事业和自己的义务。‘我是个保加利亚人,’他说,‘所以我不要俄国女人的爱……’”
“嗯……那么……您现在……”叶莲娜一面声音很低地说,一面不由自主地别转头去,就像一个准备挨打的人那样,但是仍然没有放开别尔谢涅夫那只被她握住的手。
“我认为,”他也压低了声音说,“我认为,当时我想错的那件事现在已发生了。”
“那就是说……您认为……请别折磨我吧!”叶莲娜突然脱口说出了这话。
“我认为,”别尔谢涅夫急忙接口说,“英萨罗夫现在爱上了一个俄国姑娘,并按照自己的诺言,决定要逃走了。”
叶莲娜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更低地垂下了自己的头,好像不愿意让别人看到那阵像突然起火般地涌到她整个面孔和脖子上来的害羞的红晕。
“安德烈?彼特罗维奇,您良心好得就像个天使,”她说道,“但是,他不是要来告别的吗?”
“对,我认为,他一定会来的,因为他并不想离开……”
“请您告诉他,告诉他说……”
然而,说到这里时,可怜的姑娘憋不住了:热泪从她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她从房间里奔出去了。
“原来她如此地爱他。”别尔谢涅夫边想,边慢慢地回家去了。“这我可没料到;我没料到情况已经如此严重。她说我良心好,”他继续在深思,“谁说得出,我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和动机才把这一切告诉叶莲娜的?但是并非出于好心,并非出于好心。我只有一个极可恶的念头,那就是想确认一下;匕首是否真的插在伤口上?我应当满意了——他们在相爱,我也帮了他们的忙……‘科学和俄国民众之间的一位未来的中介人’——舒宾就是这样叫我的;看来我命中注定是要当个中介人的。但是,假如我搞错了呢?不,我没有搞错……”
安德烈?彼特罗维奇感到很伤心,他没心思去看劳墨尔的书。
第二天下午一点钟左右,英萨罗夫到了斯塔霍夫家。像是故意安排好似的,那时候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客厅里正好有一位女客人——邻居大司祭之妻,一个品行很好和极可敬的女人,但是她跟警察发生过一次不大愉快的小冲突,因为她忽然想起要在酷热时分跳到那条经常会有一位大将军的家族乘车驰过的道路近旁的一个池塘里去洗澡。有个旁人在场起先甚至使叶莲娜感到很高兴,因为她一听到英萨罗夫的脚步声,脸上就变得毫无血色了;但是一想到他可能会不跟她单独谈一谈就告辞而去的时候,她的心就好像停止跳动了。他也显得很窘,并且在回避她的目光。“难道他立刻就要告辞了吗?”叶莲娜心里想道。英萨罗夫真的已朝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转过身去了;叶莲娜急忙站起来,并把他叫到一旁的窗子跟前去了。大司祭之妻感到惊讶,并试着想转过身来看一看;但是她的衣服束得太紧,以至于每动一下,她的紧身的胸衣就会吱吱作响。她只好不动了。
“请听我说,”叶莲娜急匆匆地说,“我知道您是来干什么的;安德烈?彼特罗维奇已把您的打算告诉我了,但是我求您,我恳求您今天别跟我们告辞,明天早一点到这儿来,十一点左右来吧。我要跟您说两句话。”
英萨罗夫默默地垂下了头。
“我不会不让您走的……您答应我吧?”
英萨罗夫又点了点头,却一句话也没说。
“列诺奇卡,过来,”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说,“看看吧,大妈有一只多么好看的手提包。”
“是我自己绣的花。”大司祭之妻说道。
叶莲娜从窗前走开了。
英萨罗夫在斯塔霍夫家待的时间不超过一刻钟。叶莲娜偷偷地观察着他。他不知所措地左右替换着脚站在原地,仍旧感到很不自在,不知道该朝哪儿看才好,后来就有点奇怪地突然走掉了;好像是突然消失似的。
这一天对叶莲娜来说过得很慢;那漫漫的长夜过得更慢。叶莲娜一会儿坐在床上,用双手抱住膝盖,并把头搁在膝盖上,一会儿走到窗前,把发烧的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并反反复复地想了又想,而想的又都是同一些念头,一直想到想不动为止。她的心不知是僵化了,还是已从胸腔里消失了;她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是脑袋里的血管却在重重地跳动,连头发也使她感到刺痛,嘴唇也发干了。
“他会来的……他没有跟妈妈告别过……他不会骗人的……难道安德烈?彼特罗维奇说的是实话?不会的吧……他并没有用语言答应过要来的……难道我就跟他永别了吗?”就是这些念头盘桓在她脑际,并且一直不肯离去……正是不肯离去,它们不是想出来的,也不是回想起来的——它们像雾一样地在她脑海里飘来飘去。“他爱我!”她会突然冒出这一想法,并因此而感到浑身燥热,她就会凝视着黑乎乎的前方,张开嘴唇,露出谁也看不见的秘密的微笑……但是她立刻会摇晃着脑袋,把双手的手指头交叉起来,放在后脑勺上,于是原先的念头又会像雾一样地在她脑海里飘来飘去了。凌晨前,她脱掉衣服,躺到床上去了,但无法入睡。第一缕火红色的阳光射进了她的房间里……“啊,要是他爱我就好了!”她突然激动地叫了一声,张开了自己的双臂,并且也不因为全身披满着阳光而感到害羞……
她起床,穿好衣服,走了下去。屋里一个人都没有醒过来。她到花园里去了:但是花园里那么安静,草木那么青翠,空气那么新鲜,鸟儿鸣叫得那么坦然,花儿开得那么欢快,以至于竟令她感到可怕。“啊!”她心里想道,“假如这是真的,那么就没有一根草会比我更幸福的了,但这是真的吗?”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并为消磨时间而开始换衣服。但是,所有的衣服都从她手里滑落下来,所以当人家叫她去喝茶的时候,她还是没穿好衣服,而且仍旧坐在自己的化妆镜前面。她下了楼;母亲发现她面色苍白,但是只说:“你今天多么招人喜爱,”扫视她一眼后又补充说:“你穿这套衣服很合适;往后你想博得某人欢心时,你就穿上它吧。”叶莲娜不作任何回答就坐到一个角落里去了。而此时已敲过九点钟了;离十一点还有两小时。
叶莲娜开始看书,然后绣花,接着又看书;后来她暗自许下要在一条林荫道上来回走一百遍的愿,并且真的走了一百遍;再后来,她就久久地看着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摆纸牌卦……可是一看钟:还不到十点钟。舒宾到客厅里来了。她试了试跟他谈话,并向他道了歉,却自己也不知道道的是什么歉……她说的每个词并不要她光力气去多想,但是都会使她本人感到困惑。舒宾向她俯过身去。她等着他的嘲笑,抬起眼睛,却看到了一张神情显得既悲哀而又友好的脸……她向这张脸微微一笑。舒宾也默默地向她微微一笑,然后悄悄地走出去了。她想留住他,却没能立即想起该怎样叫住他。钟终于敲了十一下。她开始等啊,等啊,等啊,并开始留神谛听。她已经无法做任何事了;她甚至停止了思考。她的心苏醒了,并且跳得越来越响,真是怪事啊!时间好像飞逝得更快了。过了一刻钟,过了半个小时,照叶莲娜的看法,又过了几分钟,可是她却打了个哆嗦:钟敲的不是十二点,而是下午一点。“他不会来了,他要不辞而别了……”这一念头跟血液一起猛地冲进了她的脑袋。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快要放声痛哭起来了……她跑到自己的房间里,扑倒在床上,并把脸埋在交叉起来的双手上。
她一动也不动地躺了半个小时;眼泪透过指缝流到枕头上。她突然一欠身坐了起来;她心里正在发生一种奇怪的变化:她的面孔变样了,湿润的双眼自行干枯,并闪出光芒来了,双眉蹙拢,嘴唇紧闭。又过了半小时。叶莲娜最后一次贴耳谛听:那熟悉的声音会不会飞到她耳朵里来?然后她站起来,戴上帽子和手套,把短斗篷朝肩上一披,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屋,迈开急促的脚步,沿着那条通往别尔谢涅夫住所的路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