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有个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家伙来找您,是不是一个钳工?”第二天傍晚,别尔谢涅夫那位以对东家老爷态度严肃和生性好疑而著称的仆人对他说,“他要见您。”
“叫他进来吧。”别尔谢涅夫说。
“钳工”进来了?别尔谢涅夫认出他就是那个裁缝,即英萨罗夫的房东。
“你来干什么?”别尔谢涅夫问他。
“我上老爷这儿来,”裁逢一面开始说,一面慢慢地叉开双腿,并不时地挥动那只翻袖口被最后三个手指头抓住的右手,“是因为我们的房客不知怎么搞的病得很厉害。”
“是英萨罗夫吗?”
“一点不错,是我们的房客。谁知道呀,昨天一早起还是好好的,晚上只要喝点水,我们的女当家给他送去了水,而夜里就开始说胡话了,我们听得见,因为只隔着一层挡板;今天早上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一动也不动直挺挺地躺着,他还在发烧,我的老天啊!我想,谁知道呢,他说不定会死掉的;我想,应当上警察分局去报告。因为他是个单身汉;可是,女当家对我说:‘去吧,到我们的房客在他租的别墅里租住过的那位房客那儿去一趟:他也许会告诉你该做些什么,也许会亲自来的。’于是我就上老爷这儿来了,因为我们不能,也就是说……”
别尔谢涅夫抓起帽子,把一个卢布塞到裁缝的手里,立即就跟他一起疾跑到英萨罗夫的寓所去了。
他看见英萨罗夫不省人事地躺在沙发上,连衣服也没有脱掉。他的脸变得很骇人。别尔谢涅夫立刻吩咐房东夫妇脱掉他的衣服,并把他抬到床上去,自己就急忙奔去请医生,并用车把他接来了。医生一下子就开出了水蛭、斑蝥、甘汞这几味药,并嘱咐他们给病人放血。
“他有危险吗?”别尔谢涅夫问。
“是的,很危险,”医生回答,“最最重的肺炎,是一种完全发作的胸膜肺炎,大概脑子也受到了伤害,而人却还年轻。他的力量现在是针对着他本人的。求医求得太迟了,不过,我们会把科学所要求做到的一切事都做到的。”
医生本人也很年轻,并且是相信科学的。
别尔谢涅夫留下来住了一夜。房东夫妇原来都是好心人,只要有一个人开始对他们说该干些什么事,他们甚至还是办事麻利的人。医士来了——痛苦的医疗也就开始了。
凌晨前,英萨罗夫清醒了几分钟,认出了别尔谢涅夫,问:“我大概有病吧?”然后带着重病人那种呆滞和委顿的困惑神情朝四周看了一会儿,并且又失去了知觉。别尔谢涅夫乘车回家去,换了一套衣服,随身带上几本书,然后就回到英萨罗夫的寓所。他决定住在英萨罗夫那儿,至少在他患病的初期要住在那儿。他用屏风把英萨罗夫的床隔开,而且在小沙发旁边给自己安顿好一小块地方。白天过去了,可是过得并不愉快,时间过得也不快。别尔谢涅夫只是为了去吃午饭才离开过一次。傍晚降临了,他点燃一盏带灯罩的蜡烛灯,开始看书。四周静悄悄的,从隔板后面的房东房间里传来一些声音,时而是压低的耳语声,时而是呵欠声,时而是叹息声……他们中的一个人打了个喷嚏,这人被低声地责骂了一顿。
屏风后面传来困难和不均匀的呼吸声,它有时会被短促的呻吟和头在枕头上痛苦地翻来翻去的响声所打断……别尔谢涅夫突然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想法。他正待在一个生命垂危的人的房间里,他知道叶莲娜爱着这个人……他想起了舒宾追他的那一夜,当时舒宾追上了他,并向他宣称,说她爱的是他,他是别尔谢涅夫呀!现在呢……“我现在该怎么办?”他问自己,“要把他患病的消息告诉叶莲娜吗?要不要等一阵子再说?这消息比我上次告诉她的那个消息更坏:奇怪,命运怎么老是使我以第三者身份处于他俩中间呀!”他决定最好等一阵子再说。他的目光落在堆满文件的桌面上……“他完得成自己的行动计划吗?”别尔谢涅夫心里想道,“难道一切都要消逝了吗?”他渐渐可怜起那条快要死掉的年轻生命来了,于是他暗自许诺要救出这条生命……
夜里情况不好,病人说了许多胡话。别尔谢涅夫数次从小沙发上起来,踮起脚走到床边,神情忧伤地谛听他那前言不搭后语的含含糊糊的言语。只有一次,英萨罗夫突然十分清楚地说出:“我不要,我不要,你不应该……”别尔谢涅夫打了个哆嗦,并朝英萨罗夫看了看:他那张痛苦的、同时又是毫无生气的脸一动也不动,手也无力地瘫放着……“我不要,”他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重复说。
医生一清早就来了。看过病人后,他摇摇头,并开出了一些新药。
“离好转还差得很远。”他边说边戴上帽子。
“好转以后会怎样呢?”别尔谢涅夫问。
“好转以后吗?有两种结局:aut Caesar,aut nihil(拉丁语:或是成为恺撒,或是毁灭。)。”
医生走了,别尔谢涅夫在街上来回走了几趟:他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他回到屋里,开始看书。劳墨尔的著作他早已看完了:他现在正在研读格罗特(格罗特(1794—1871),英国历史学家。——译者注)的著作。
房门突然轻轻地嘎吱响了一声,房东女儿小心翼翼地把她那颗照例蒙着一块沉甸甸头巾的小脑袋探了进来。
“那位给过我十戈比的小姐,”她小声说,“到这儿了……”
房东女儿的小脑袋突然不见了,在它的原位置上出现了叶莲娜。
别尔谢涅夫像被螫了似地跳了起来;但是,叶莲娜却纹丝不动地站着,也没有大叫一声……好像一下子就全明白了。她的脸蒙上了一层吓人的苍白色,她走到屏风跟前,朝屏风后面张望了一眼,举起双手轻轻一拍,然后就呆住了。再过一刹那的工夫,她就会向英萨罗夫身上扑过去的,但是别尔谢涅夫把她制止住了。
“您要干什么?”他用颤抖的嗓音小声说,“您会毁了他的!”
她的身体摇摆了起来,他把她扶到小沙发跟前,让她坐下了。
她朝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接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就凝视着地板。
“他快要死了吗?”她问道,口气冷漠和平静得令别尔谢涅夫感到害怕了。
“看在上帝的面上,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他开口说,“您这是怎么啦?他病了,真的,——并且非常危险……但是我们定会救活他的;这一点我向您担保。”
“他失去知觉了吗?”她问道,口气还是同第一次一样。
“对,他现在正处于昏迷状态……这些病的初期总是会有这种情况的,但是这没有什么关系,没有什么关系,我向您保证。请喝一点水吧。”
她抬起眼睛望着他,于是他明白,她没有听见他的回答。
“要是他死去,”她仍旧用那种口气说,“那我也定会死去的。”
英萨罗夫在这一瞬间轻轻地哼了一声,她颤抖起来,抱住了自己的头,然后开始解帽带。
“您这是要干什么?”别尔谢涅夫问她。
她没有回答。
“您要干什么?”他重问了一遍。
“我要留在这儿。”
“那么……是要待很久吗?”
“我也不知道,也许要待一整天,待过夜,永远待下去……我不知道呀。”
“看在上帝面上,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请平静下来。我当然怎么也无法料到会在这儿见到您;但是,我仍然……认为您弯到这儿来只好作短暂的逗留。请记住,人家会发现您不在家的……”
“那又怎么啦?”
“将会寻找您……会找到您的……”
“那又怎么啦?”
“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您瞧……他现在不能保护您。”
她垂下了头,好像开始沉思似的,把手帕举到唇边,于是一阵痉挛性的大哭声以一股令人震惊的力量从她的胸膛里迸发出来了……她把脸扑到沙发上,拼命想压制住哭声,但是她的整个身子就像一只刚被逮住的小鸟似的,弓了起来,并且在发抖。
“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看在上帝面上……”别尔谢涅夫俯身在她的上方反复地说。
“啊?什么事?”突然传来了英萨罗夫的话声。
叶莲娜挺身而起,别尔谢涅夫简直是一下子在原地呆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走到床跟前……英萨罗夫的头仍旧无力地搁在枕头上,眼睛紧闭着。
“他是在说胡话吗?”叶莲娜小声问道。
“好像是的,”别尔谢涅夫回答,“但是这没有什么关系,这种情况也是经常会有的,特别是在……”
“他是什么时候得病的?”叶莲娜打断了他的话。
“是前天,从昨天起,我就一直待在这儿。请相信我吧,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我不会离开他身边的,一切措施都会被采用的。要是有必要的话,我们会请人来作会诊的。”
“他会在我不在场的时候死去的。”叶莲娜搓着手痛苦地高声说。
“我向您保证,我会每天向您汇报他的病情,要是真的有危险……”
“请您对我发誓,要是出现这种情况,无论是在什么时候,白天也好,夜里也好,您都要立即派人来叫我;直接给我写一张便条来……我现在全都不在乎了。您听见吗?您答应做到这一点吗?”
“我答应,当着上帝的面答应您。”
“请发个誓。”
“我发誓。”
她突然抓住他的一只手,并在他还来不及把手抽回去之前就把嘴唇贴上去吻了起来。
“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您这是怎么啦?”他嘟嘟囔囔地说。
“不……不……不要……”英萨罗夫含糊不清地说,并很难受地叹了口气。
叶莲娜走到屏风跟前,用牙齿咬紧手帕,久久地望着病人。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别尔谢涅夫对她说,“他会清醒过来,会认出您来的;此外,我预料医生很快就要来了……”
叶莲娜从小沙发上拿起帽子,把它戴到头上,并停了下来。她的眼睛忧郁地在房间里东张西望着。大概她在回想……
“我不能离开,”她终于小声说道。
别尔谢涅夫握了握她的手。
“鼓起劲来吧,”他说道,“请放宽心,您就把他留给我来照顾。我今天晚上就来看您。”
叶莲娜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啊,我的好朋友!”然后就痛哭起来,并飞快地冲出去了。
别尔谢涅夫靠在门上,心头感到既凄凉又悲痛,但也感到有一种很奇怪的乐趣。“我的好朋友!”他想道,并耸了耸肩膀。
“谁在这儿?”响起了英萨罗夫的话声。
别尔谢涅夫走到他身边。
“是我在这儿,德米特里?尼卡诺罗维奇。您要什么?您感觉怎么样?”
“只有你一个人吗?”病人问。
“就我一个人。”
“她呢?”
“她是指谁?”别尔谢涅夫几乎是恐惧地说。
英萨罗夫沉默了一会儿。
“木犀草香水味。”他低声说了一句,接着他的眼睛又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