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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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自从在走廊里接吻之后,欧叶妮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有时竟然产生了跟堂弟私奔的念头。凡经受过最亲密的情感的人,经受过因年龄、时间、不治之症以及受宿命论的影响致使这种情感的存在日趋减短的人就会懂得欧叶妮所受的折磨。她常常在花园里边走边哭,觉得花园、院子、房屋、城市都变得太狭窄;她已经在浩瀚无际的大海上展翅飞翔了。终于到了启程的前夕。早晨,趁葛朗台和娜侬不在家,放着两幅肖像的珍贵的盒子被庄严地放进了大柜子惟一的抽斗里,柜子上了锁。里面的钱袋已空空如也了。放这件宝贝时两人热烈亲吻,泪流满面。当欧叶妮把钥匙藏在怀里时,竟没有勇气阻止查理吻她的胸脯。?

“钥匙将永远在这里,朋友。”?

“那我的心也永远在这里。”?

“啊!查理,这么说可不好。”语气中略带愠色。?

“我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他说,“你向我做了保证,该我向你做保证了。”?

“永远属于你!”这句话两人都说了两遍。?

世上没有任何诺言比这更纯洁了:欧叶妮的单纯一时间使查理的爱情变得神圣了。?

第二天早晨,早餐的气氛有些伤感。尽管娜侬接受了查理送给她的绣金睡衣和一枚挂在胸前的十字架,但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睛里含着泪水。?

“可怜的孩子要飘洋过海了,愿上帝保佑他!”?

十点钟,全家人送查理乘驶往南特的驿车。娜侬把狗放出来,关好大门,硬要提查理的旅行包。老街上所有的生意人都站在店门口看着这一队人走过,公证人克律肖在广场上恭候他们。?

“欧叶妮,到时候你可别哭啊。”母亲说。?

“侄儿,”葛朗台在旅店门口拥抱查理,吻了他的脸颊,“你身无分文出走,腰缠万贯回来,你会保全你父亲的荣誉的。我葛朗台向你打保票,因为,那时候,只有靠你……”?

“啊!伯父,您这么说,我动身时心里好受多了。这不是您送我的最珍贵的礼物吗?”?

查理打断了老箍桶匠的话,不明白老头儿的意思,却在伯父黝黑的脸上洒下了感激的泪水,而欧叶妮使劲握着父亲和堂弟的手。惟有公证人在一旁微笑,他很欣赏葛朗台的手腕,因为只有他才完全明白老头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四个索木尔人以及周围的好几个人等在驿车旁直到它启程。然后,当车子消失在桥上,仅能远远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时,老葡萄园主说了句:“旅途愉快”幸而只有公证人克律肖听见了。欧叶妮和母亲来到码头还能看见驿车的地方挥动着她们的白手绢,查理也向她们扬着手绢回答。?

“母亲,我真想有上帝的威力。”当欧叶妮看不见查理的手帕时对葛朗台夫人说。?

为了不中断以后在葛朗台家发生的事,有必要把老头儿委托德·格拉森在巴黎办的事提前叙述一下。银行家去巴黎一个月以后,葛朗台登记了以净价八十法郎购买的十万里弗尔的公债。然而直到他死后清点遗产时也没有为生性多疑的老头儿是如何将购公债的款子弄到巴黎的提供任何线索。公证人克律肖认为娜侬在不知其详的情况下成了运送款子的忠实工具。那段时间,女仆外出了五天,借口是去弗罗瓦丰收拾东西,好像老头儿真把什么东西忘在那里了。关于纪尧姆·葛朗台商号的事,老箍桶匠的预料件件都成了事实。?

众所周知,法兰西银行掌握着巴黎和各省巨富最准确的情况。索木尔的德·格拉森和菲利克斯、葛朗台名列其中。他们同拥有可自由抵押的巨大地产的著名金融家一样,享有极高的信誉。索木尔银行家据说由他负责清理巴黎葛朗台商号的债务的到来足以使证券人放弃签署拒绝证书的初衷,从而使已故的葛朗台避免遭受羞辱。财产启封是当债权人的面进行的,家里请来的公证人按规定登记遗产。德·格拉森很快把债主们召集到一起,一致选举索木尔的银行家和一位财大气粗的商号经理,也是主要当事人之一的弗朗索瓦·克莱尔为清理人,把挽救债权和挽回家族名誉两件事的权力统统交给他们。

有索木尔葛朗台的信用,加之德·格拉森分行的斡旋,使债权人有了希望,这都为调和此事提供了方便。顽固不化的债主没有一个。谁也不想把债权转嫁到自己的盈亏帐上,他们都在想:“索木尔的葛朗台会偿还的!”半年过去了,那些巴黎人把流通的证券全装进了自己的腰包。这是箍桶匠取得的第一个成果。第一次集会后九个月,两位清理人给每个债权人发了百分之四十七。这笔款项是变卖了已故纪尧姆·葛朗台的证券、动产、不动产以及其他一些零星物品后得来的,事情干得很漂亮。这次清理财产公正无私,毫无弊端。债权人乐于承认葛朗台兄弟俩人的信誉值得钦佩,不容置疑。待这些赞美之词在外界宣布后,债权人就要求偿还剩余的部分了。他们联名给葛朗台写了一封信。?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箍桶匠把信扔进火里,“耐心点,朋友们。”?

作为回答,索木尔的葛朗台要求把有关遗产的所有债权证券以及已付款项的收据存放在一位公证人那里,理由是为了核对帐目,准确地证实遗产的现状。这一要求惹来许多麻烦。一般来说,债主的脾气都有点古怪:今天,他准备签订协议,明天又要把一切毁于一旦,过不久,又显得很宽容。今天,他妻子心情好,小儿子长了新牙,家里万事如意,他一个子儿也舍不得,明天,阴雨连绵无法出门,闷闷不乐,凡能结束一桩生意的建议他都答应;后天,他需要得到保证,月底,声称要干掉你,这刽子手!债权人活像一只麻雀,人们鼓动顽童把一粒盐放在它尾巴上。或者把债权看作是这种麻雀,其结果是一无所获。葛朗台观察债主们的神色,而他兄弟的债主们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有的大发雷霆,断然拒绝存放证券。“好,很好!”葛朗台读着德·格拉森就此问题写来的信,搓着手说。另一些债权人同意提交,但条件是确认他们的权利,一项都不能放弃,甚至要保留他们宣布破产的权利。经过几次信件来往,索木尔的葛朗台接受了他们提出的全部保留条件。

有了葛朗台的让步,温和的债主们说服了强硬的债主,证券终于交了出来,但心里总憋着气。“这老头儿在取笑咱们呢。”有人对德·格拉森说。纪尧姆·葛朗台死后二十三个月,许多商人被巴黎市场的动荡搞得晕头转向,竟然忘记了葛朗台应付的款子,或即使想起来了,也不过私下嘟囔:“我想那百分之四十七就是我能得到的全部款子了。”老箍桶匠对时间的威力早有估计,他说时间是个老好人。第三年底,德·格拉森致函葛朗台,称只要再从所欠的二百四十万法郎里提取百分之十给债权人,他们就把债券交还。葛朗台复信说,彻底破产而导致他兄弟死亡的公证人和经纪人还活得好好的!他们该大度些,应该起诉他们,让他们“出点血”,以减少我方的亏损。第四年终,亏损额被正式定为十二万法郎。于是在清理人与债权人之间,在葛朗台与清理人之间进行了长达半年的磋商。简言之,急于要清帐的索木尔的葛朗台在当年的第九个月写信给两位清理人,说他那去印度发了大财的侄儿向他表明了全部偿还父亲债务的意向。但不征得侄儿的同意,他不能擅自付清欠款,他要等侄儿的回音。

第五年年中,债权人仍然受困于人品高尚的葛朗台不时挂在嘴边的“全部偿还”这句话,老头儿暗自发笑,每当他说“这些巴黎人!”时,总带着奸笑诅咒一番。但债权人闻所未闻的命运被商业大事记记录在案。在故事的结局迫使债权人重新亮相时,他们仍处于当初被葛朗台控制的地位。债券涨到一百一十五法郎时,葛朗台老头抛了出去。并从巴黎提回了二百四十万金法郎,连同公债为他带来的六十万法郎的复利全部装进了他的木桶。德·格拉森一直呆在巴黎,原因是:首先,他被任命为议员;其次,他虽成了一家之主,却对索木尔的生活厌倦透顶,迷上了“公主剧院”一个最漂亮的女演员弗罗琳,当年他在军队中任军需官的影子又在银行家身上再现了。毋庸置疑,这种行为在索木尔被认为有伤风化。他夫人很幸运,同他分了家,井井有条地管理着索木尔的商号,使其在她的名义下继续运转以弥补德·格拉森先生的荒唐行为造成的损失。几位克律肖落井下石,使这个守活寡的女人处境更糟,以致她嫁女儿的事办得一塌糊涂,也不得不放弃要儿子娶欧叶妮的念头。阿道夫在巴黎同德·格拉森鬼混在一起,据说成了一个大坏蛋。克律肖一伙终于战胜了对手。?

“您丈夫真不懂情理,”葛朗台凭实物担保借一笔款给德·格拉森夫人时说,“我很同情您,您的确是一位贤妻良母。”?

“啊!先生,”可怜的女人回答道,“谁能相信他从您家动身去巴黎时的那一天,竟是走上绝路的开始。”?

“苍天为我作证,夫人,我直到最后一刻还阻止他去巴黎呢。可所长先生极力想亲自去。我们现在才明白他当时争着要去的原因了。”?

这样,葛朗台就不再欠德·格拉森的人情了。?

在任何处境中,女人痛苦的原因比男人多,并且比男人的痛苦深。男人有力量,有精力需要发泄,他要干事、奔波、忙碌、思考、拥抱未来,从中找到安慰。查理正是如此。但女人守在家中,面对悲伤无法解脱。她们陷入悲伤打开的无底深渊,测其深度,常常用愿望与泪水填补。欧叶妮正是如此。她刚迈进命运的门坎。感受、爱、受苦、牺牲永远是女人生活中的必修课。欧叶妮该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却没有女人应得的安慰。她的幸福,正如博絮埃精辟的说法,好像墙上的钉子,收集得再多也不可能有填满手心的那一天。悲伤从不会让人久等,欧叶妮的悲伤近在眼前。查理走后第二天,葛朗台的家在众人眼里又恢复了往日的面目,欧叶妮例外,她觉得这个家一夜之间变得空荡荡的。她要瞒着父亲使查理住过的房间保持他离开时的样子。葛朗台夫人和娜侬很乐意成为维持“现状”的同谋。?

“谁知道他不会比我们希望的更早一些回来呢?”她说。?

“啊!我多想在这里再见到他,”娜侬回答说,“我已经习惯服侍他了!他那么温柔、可爱,人长得又漂亮,鬈鬈的头发活像个姑娘。”欧叶妮瞟了她一眼。?

“圣母玛丽亚!小姐,您这眼睛会让灵魂入地狱的,别这么瞧人家呀!”?

从这天起,葛朗台小姐的美貌有了新特点。慢慢渗入心中的对爱情的认真思考与热恋中的女子的自尊心为她的容貌增添了几分画家用光环描绘的光泽。在堂弟到来之前,欧叶妮可以同未受圣胎的童贞女相比,堂弟走后,她仿佛是真正的圣母玛丽亚了:她心中也有了爱情。被一些西班牙画家表现得栩栩如生,如此不同的两个玛丽亚是基督教中最多最光辉的形象之一。

查理动身后的第二天她去教堂做弥撒她曾发誓每天去一次教堂,回家的路上在书店里买了一张世界地图钉在镜子旁边,为的是在堂弟去印度的旅途中陪伴他,早晚坐在他船上,看着他,向他提数不清的问题,对他说:“你好吗?不难受吗?看到这颗你教我了解它的美丽与用途的星星时,是不是很想我?”早晨,她坐在核桃树下那张长满菁苔虫蛀了的长木凳上沉思,在这张长凳上,他们彼此说过那么多甜蜜的话,那么多傻话,设想他们婚后的美满生活。她望着围墙上空露出的一小块蓝天憧憬未来,又望着古老的墙壁和查理卧室的屋顶。

总之,这是孤独的爱情,是持久的、渗入各种思想并成了实体的爱情,或如我们父辈所言,是生命的素材。当自称是葛朗台老头儿的朋友们晚上来玩牌时,她显得很高兴,却不露真情。可是整个上午她都在同母亲和娜侬一起谈论查理。娜侬明白她可以对年轻的女主人遭受的痛苦表示同情又不能擅离职守。她对欧叶妮说:“如果我有一个心上人,我就会……跟他入地狱。我会……什么……总之,我会为他去死,可是……啥也没有啊!我到死也不知道人生是怎么回事。小姐,您相信吗,高尔努瓦利埃老头儿人挺不错,他总是缠着我,想必同我的年金有关,就像那些来这里为嗅一嗅先生的钱财而奉承您的人。我可看透了,虽说我胖得像头猪,可我脑袋还机灵着呢!不过,小姐,虽说这不是什么爱情,可我还是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