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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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有不少人甚至说在横渡大海时,漂亮的德·欧布利翁夫人没有放过任何一种引诱一个有钱的女婿上钩的手段。1827年6月在波尔多下船后,德·欧布利翁先生一家三口同查理一起下榻在同一座旅馆,又结伴同往巴黎。德·欧布利翁公馆已被抵押,查理需把它赎回来。未来的岳母已经放出话来,把底层让出来给小俩口住她会感到高兴。德·欧布利翁夫人不同意丈夫对贵族门第的偏见,她已答应查理·葛朗台请求查理十世下一道敕令准许他葛朗台改姓德·欧布利翁,使用他家族的徽章,如果查理能赠给德·欧布利翁侯爵一方年收入三万六千法郎的世袭封地,他就可以继承德·布什将军和德·欧布利翁侯爵的双重头衔。他们两家的财产合在一起,相处融洽,利用好闲差,德·欧布利翁公馆就可以有十几万里弗尔的收入。“一个人要是有十万里弗尔的收入,有名分,有门庭,出入王宫,再为您搞到一个宫廷侍从的差使,那就想当什么官就当什么官,”她对查理说,“这样,您可以当法国行政院审查官,当省长,当大使馆秘书,当大使,随您挑。查理十世也很喜欢德·欧布利翁,他们从小就相识。”?

这女人使查理陶醉于野心之中,一路上,他对她巧妙地当作体己话以坦率的口吻向他倾诉的希望怀着美好的期待。查理以为父亲的事已由伯父料理了,所以觉得自己突然一下子进入了人人都想涉足的圣·日尔曼区,在马蒂尔德小姐蓝鼻子的庇护下,他以德·欧布利翁伯爵的面目出现,就像德勒一家过去以布雷泽的面目出现一样。查理出国前复辟王朝摇摇欲坠的局面已被繁荣昌盛所取代,看得他眼花缭乱,贵族思想的光芒紧紧笼罩了他,在船上开始的极度兴奋一直维持到巴黎。他决心在巴黎施展各种手段以攫取自私的岳母向他展示的有权势的高位。堂姐在他眼里只不过是这光明前景中的一个小点而已。他与阿奈特又重逢了。身为上流社会的女人,阿奈特迫不及待地唆使老朋友应承这门亲事,并保证支持他的一切野心勃勃的活动。

阿奈特非常高兴让查理娶一个又丑陋更令人讨厌的姑娘,因为在印度的逗留使查理变得更具魅力:皮肤成了棕褐色,举止坚定豪放,就像那些惯于决断,控制和成功的人一样。看到自己能成个“角儿”,查理在巴黎活得更自在了。德·格拉森得知他已回国,即将成亲,又发了大财,于是来看他,并告诉他再付三十万法郎就可以还清他父亲的债务了。他来时恰好看见珠宝商拿着图样给查理看,查理向他定做送给德·欧布利翁小姐结婚时的首饰。虽然查理从印度带回来的钻石精美华丽,但钻石加工、新婚夫妇的银器,结实而又不值钱的珠宝还得花二十多万法郎。查理没有认出德·格拉森,他傲慢地接待了银行家,神气得像在印度的决斗中杀死了四个人的时髦青年。德·拉格森已经来过三次,查理冷淡地听他说,随后,还没弄清他说什么就回答道:“我父亲的事不是我的事。先生,我对您的关照不甚感激,但我不会从中讨便宜。我辛辛苦苦赚来的两百万不是送给我父亲的债主的。”?

“假如几天之内您父亲被宣告破产呢?”?

“先生,几天之内,我就是德·欧布利翁伯爵了。您听好,这对我已无关紧要。何况您比我更清楚,一个有十万里弗尔进项的人,他父亲就永远没有破产的事,”他说着很礼貌地把德·格拉森先生往门口推。?

这一年八月初,欧叶妮坐在堂弟曾发誓永远爱她的小木凳上。每当风和日丽的日子她就来这里用早餐。此刻,在一个最凉爽最愉快的上午,可怜的姑娘津津有味地回忆着爱情中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以及随之而来的灾难。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全是裂缝、几乎要坍塌的漂亮的墙面,尽管高尔努瓦利埃经常提醒妻子说这墙迟早会压死人的,但任性的姑娘却禁止别人碰它。这时,邮差敲门,交给高尔努瓦利埃夫人一封信,她跑进花园大声叫道:“小姐,来信了!”她把信递给女主人,说:“这是不是您日夜盼望的信呀?”?

这句话在欧叶妮心中引起的振动同它在院子和花园墙之间实际的回响同样强烈。?

“巴黎!是他写的,他回来了!”?

欧叶妮脸色发白,拿着信半晌不知如何是好。她感到心跳得厉害,简直无法拆开信来读。娜侬双手叉腰站在一旁。喜悦从她棕色脸庞的裂口里像一股清烟似地冒了出来。?

“念信呀,小姐……”?

“啊!娜侬,他是从索木尔走的,为什么回巴黎呢?”?

“快念,念了信就知道了。”?

欧叶妮颤颤巍巍地拆开了信。从信里掉出一张汇票,是给“索木尔德·格拉森夫人高莱商行”的。?

“亲爱的堂姐……?

我不再是欧叶妮了,她想,心里一阵酸楚。?

“您……”?

他以前可是用“你”称呼我的呀!?

她双臂交叉,不敢再往下念了,豆大的泪珠涌了出来。?

“他死了?”娜侬忙问。?

“死了就不会给我写信了。”欧叶妮答道。?

她接着往下念:?

“亲爱的堂姐,您知道我事业成功的消息后,相信您会高兴的。您给了我好运,我发了财回来了,我听从了伯父的劝告。他老人家和伯母去世的消息我是刚从德·格拉森先生那里得知的。父母的死亡是自然规律,我们应当继承他们。我希望您现在已经摆脱了痛苦。我体会到什么都不能同时间对抗。是的,亲爱的堂姐,对我来说,不幸的是幻想已成为过去。有什么办法呢?我去了许多国家,一路上我对人生进行了思考。去时是个孩子,回来已变成了大人了。现在,我想了许多过去未曾想过的事。堂姐,您是自由的,我仍然也是自由的;表面上什么都不能阻止实现我们小小的计划;可是我这个人太坦诚,无法向您隐瞒我生意上的处境。我绝没有忘记我是不属于自己的。在我漫长的航程中,我总是想起那条小木凳……”?

欧叶妮仿佛坐在烧得通红的炭火上,蓦地,她站起身来,走过去坐在院子的一级台阶上。?

“……那条我们坐在上面发誓永远相爱的小木凳,想起了走廊,昏暗的客厅,我屋顶的卧室,还想起了那天夜里,您的一番好意使我的前程更为顺利。是的,这许多回忆令我勇气大增。我想,在我们约定的时刻,您总在想我,就像我经常想您一样。您九点钟看云了没有?看了,是不是?所以我不愿背叛在我看来是神圣的友谊,不,我绝不该欺骗您。现在,有一门涉及我的亲事,它符合我对婚姻的全部观念。在婚姻中,爱情是一种空想。今天,我的经验告诉我,结婚应该服从一切社会的规律,应该具备社交界所要求的各种礼仪。而我们之间存在着年龄上的差别,亲爱的堂姐,这或许对您未来的影响要比对我的更大。更不用说您的生活习俗,受过的教育以及您的习惯都同巴黎的生活毫无共同之处,可能也无法同我今后的打算合拍。我的计划是拥有一座宽敞的住宅,接待络绎不绝的客人,而我记得您却喜欢恬静的生活。不,我愿更坦诚些,我要您做我的处境的仲裁人。您有责任也有权利了解和评价我的处境。

我现在有八万法郎的收入,这笔财产能使我同德·欧布利翁家族联姻,他们有一个年方19岁的女儿,同她成亲可以为我带来姓氏、头衔、一个国王陛下宫庭侍从的位置以及更为显赫的地位。我必须承认,亲爱的堂姐,我对德·欧布利翁小姐无半点爱情可言,但是,同她成亲,我就会确保我的孩子有一个好处无法估量的社会地位:因为君主思想又一天天受到青睐。这样,几年之后,我儿子成为德·欧布利翁侯爵,有了四万里弗尔收入的封地,就可以挑选他认为合适的官来做。我们应该为我们的子女负责。

您瞧,堂姐,我是多么坦诚地把我的心,我的希望和我的财产全暴露在了您的面前。离别七年,您可能已经忘记了我们儿时的幼稚;可我呢,我既没有忘记您的宽宏大量,也没有忘记我许过的诺言。我所有说过的话,即便是随意说的,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对这些话,一个不像我那么认真,怀着一颗青春的心和正直诚实的青年人是根本连想也不去想的。我要告诉您,我只想接受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我仍能回忆起我们孩童时代的恋情,这难道不是把我全身心置于您的支配之下,使您成为我命运的主宰吗?我还要对您说,如果我必须放弃社交的野心,我也将心甘情愿地满足于这纯朴的幸福,它那感人至深的形象您早已对我显示过了……”?

“铛,哒,哒,铛,哒,嘀叮,哒,哒,咚!咚!哒,嘀,叮,哒,哒……”查理·葛朗台边唱着“侬·比·昂德莱”的调子,边签上了名:?

“您忠实的堂弟查理”?

“天杀的!这就是给她来个雕虫小技,”他自言自语道。然后他找来一张汇票,添了一段话:?

“又及:随信附上德·格拉森商号八千法郎的汇票一张,可用黄金支付,这包括您好心借给我的那笔款的本利。我在等一只从波尔多运来的箱子,里面有几件我要送给您的东西以表达我对您的感激之情。至于我的梳妆盒,烦请交驿车带回,送至伊勒兰贝尔丹大街的德·欧布利翁公馆。”?

“赶紧交驿车带走!”欧叶妮说,“为了它我差点把命都搭上了!”?

多么可怕的灾难啊!船在希望的海洋里沉没了,连一根绳索,一块木板也没留下。看到被抛弃,有的女人会去把她们的恋人从情敌手中夺回来,把对方杀死,逃到天涯海角,上断头台或进坟墓,这大概就是美。这种犯罪的动机是一种令人类公正折服的崇高激情。另一些女人则低下脑袋默默地忍受着痛苦;她们逆来顺受,等待死亡,哭泣,宽恕,祈祷,回忆,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才是爱,是真正的爱,天使般的爱,是为痛苦生为痛苦死的骄傲的爱。这就是欧叶妮读完这封可怕的信之后的心情。她仰望天空,想着母亲临终前的话。像有些垂死之人,母亲锐利的目光把前途看得透彻无比。接着,欧叶妮在想起这先知般的生与死的同时,瞬间估量出自己的命运。她只有展开双翅飞向高空,在祈祷中生活直至解脱的那一天。?

“还是母亲说得对,”她哭着说,“那就是受苦和死亡。”?

她迈着缓慢的步子从花园向客厅走去。与往日的习惯相反,她没有走过道,但在这灰蒙蒙的旧客厅里,她仍然看到了堂弟的纪念物:那只她每天早晨用来吃早点的碟子总放在壁炉上,还有赛沃尔的旧瓷糖罐。这天上午对她来说是庄严的,发生了许多重大事情的日子。娜侬来向她报告,说本堂区的神甫来访。这位神甫是克律肖的亲戚,对德·蓬丰所长的利益自然十分关心。几天前,老神甫使他下决心在纯粹的宗教意义上对欧叶妮小姐谈一谈她在婚姻问题上应尽的义务。欧叶妮一见他,还以为他是来收取她每月给穷人的一千法郎补贴费的,于是便让娜侬去取,可神甫却笑了起来。?

“小姐,我今天来是向您谈一个可怜的姑娘的事,全索木尔城的人都在关心她,可她自己却自讨苦吃,生活得不像个基督徒。”?

“我的天哪!神甫先生,您看我此刻不可能去想别人的事,我自己的事还办不完呢。我已经够倒霉的了,除了教堂无处可去,只有它宽大的胸怀才能容下我们所有的痛苦,它的感情那么丰富,我们才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那很好,小姐,我们关心这位姑娘就是关心您。听着,如果您想拯救自己的灵魂,只有两条路好走:要么离开尘世,要么遵循它的规律;要么服从您世俗的命运,要么服从您天国的命运。”?

“啊!当我正需要听到一种声音时,您对我说话了。是的,是上帝派您来这儿的,先生。我要告别这个世界,在沉默与隐居中为上帝活着。”?

“孩子,做出这种过火的决定是需要长时间考虑的。结婚是生,修行是死。”?

“那好,神甫先生,死,马上就死!”她说话时的冲动令人毛骨悚然。?

“死?可是您还对社会负有重大责任呢,小姐。您难道不是穷苦人的母亲,冬天给他们衣服柴禾,夏天给他们工作吗?您巨大的财富是一种债务,需要偿还,您怀着一颗圣洁的心已经把它接受了。隐居在修道院里是自私的表现,终身不嫁又不可取。首先,您能独自管理您庞大的产业吗?您也许会把它糟踏得一干二净。您很快就会有打不完的官司,陷入无法摆脱的困境。请相信您的牧师,您需要一个夫婿,应该把上帝给您的妥为保存。我把您当作亲爱的信徒才说这番话的。您是那么虔诚地热爱上帝,定能在尘世中拯救您的灵魂,您是世上最美的装饰之一,为它做出了许多圣洁的榜样。”?

这时,德·格拉森夫人来访。她是怀着报复与绝望的心情来的。?

“小姐,”她说,“哟,神甫也在呀。那我就不说了,我要说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我看你们在谈重要的事情。”?

“夫人,”神甫说,“我先回避一下。”?

“噢!神甫先生,”欧叶妮说,“您过会再来吧,您的支持眼下对我是必不可少的。”?

“是的,可怜的孩子。”德·格拉森夫人说。?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欧叶妮小姐和神甫同时问道。?

“难道我不知道您堂弟已经回来要同德·欧布利翁小姐结婚的事吗?……一个女人从不会这么没头脑。”?

欧叶妮脸红了,缄默不语。但她决心今后要像父亲那样装做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