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忠诚
我们方才叙述的一幕幕场景演出后的次日，即6月1日，上午十点钟，热纳维也芙坐在她临窗通常坐的地方；她心想，为什么三星斯以来她会觉得白天到来时是那么凄凉，为什么日子过得如此之慢，总之，为什么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急切地等待傍晚来临，而是怀着恐惧的心理在苦捱呢?
夜更是凄凉的，往日，夜晚是如此美丽，那是在回味前一天，又幻想着下一天的心情中度过的。
这时，她的眼睛落到了一个长着虎斑康乃馨和红色康乃馨的精致的花盆上，那是在冬天，她从莫里斯被囚禁的那个花房里移植过来，让这些花在她的内室怒放的。
莫里斯教她如何在这个檀木花盆里栽花，在莫里斯作客的那些日子里，她亲自浇水、修剪、绑缚枝条。因为每当他傍晚到来后，她就可把头天夜间因他俩悉心护养，长势怡人的那些可爱的花朵高高兴兴地指给他看了。可是，自从莫里斯没了踪迹之后，那些可怜巴巴的康乃馨也受到了冷落，噍，由于缺少照料和关心，萎靡不振的花蕾瘪瘪的，发黄了，倒依在护栏边，几乎快枯萎了。
热纳维也芙顾花自怜起来。她想，鲜花和友谊的道理是一样的，需要人们热心培育、呵护才能富有生命力；倘若某天清晨，一次任性或是一次意外把友谊从根茎铲除，那么友谊滋养的心灵便蒌顿、凋零、残谢了。
于是，少妇感到心灵上极度的苦恼；她曾想与这种情绪抗争，并且希望能战胜它，但它却在她的心灵深处前所未有地挣扎着，大声叫喊道：它只能与这颗心共存亡。这时，她陷入了绝境，因为她觉得，这场斗争看来愈来愈艰难了；她慢慢地垂下头，吻了一个枯萎的花蕾，落下泪来。
她的丈夫走进来时，她正在擦拭泪水。
迪克斯梅心事重重，他根本猜不出妻子表现出来的严重的精神危机，也没有注意她眼皮上泛出的红晕。
热纳维也芙倒是看见她的丈夫就霍地站起来，背着窗口，背着光，急乎乎向他走去，问道：
“怎么样?”
“不怎么样，老样子。不可能接近她，向她递不上任何东西，甚至无法看见她。”
“什么!”热纳维也芙嚷道，“巴黎已乱成一团，还办不到么?”
“唉!正因为乱糟糟的，所以他们就加倍防范了；他们生怕有人利用民众骚动在寺院监狱干出什么事情，每当王后陛下登上平台时，桑代尔就下令不准王后、伊丽莎白夫人和公主出去。”
“可怜的骑士呀，他可就太伤心啦，是么?”
“他看到失去机会之后，简直失态了。他的脸变得煞白，我不得不把他拖走，否则他会引起怀疑的。”
“那么，难道在寺院监狱里你们就不认识任何市政府官员吗?”
“就算有一个吧，可他也不来了。”
“哪一个?”
“莫里斯?林代公民。”迪克斯梅用装得轻松平常的口吻说道。
“那么他为什么下来了哩?”热纳维也芙问道，这回该轮到她假惺惺的了。
“他病了。”
“他病了?”
“是的，甚至病得很重。您也知道他的，他是爱国者，他让别人替他当班，实在迫不得已。
“哦，天哪!您现在也明白了，热纳维也芙，他病不病是另一回事；我们闹得不可开交，也许他还会避免与我讲话哩。”
“我想，朋友，”热纳维也芙说道，“您夸大事态了吧。莫里斯先生随心所欲，可以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见我们，不上我们这里来，但他决不会为此成为我们的敌人。冷漠并不等于不礼貌，倘若您向他走去，我相信他也会迎上来的。”
“热纳维也芙，”迪克斯梅说道，“我们所希望莫里斯的，远不止是礼貌，真诚而深厚的友谊都不嫌多。现在，这种友谊不存在了，因此别想指望他了。”
说着，迪克斯梅长叹一口气，他的额头平时是那么安详，此刻笼罩着愁云惨雾。
“不过，”热纳维也芙说道，“倘若您认为莫里斯先生对您的计划是如此重要的话……”
“就是说，”迪克斯梅答道，“我认为没有他，计划是决无可能实现的。”
“那么，您又为何不试着接近林代先生呢?”
她觉得用姓称呼这个年轻人远没有用名来称呼他那么关切。
“不行，”迪克斯梅摇摇头，答道，“不行。我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倘若再去接近他会显得异乎寻常，并且肯定会引起他的怀疑；不行，再说，热纳维也芙，在这件事情上，我看得比您明白，莫里斯的内心深处的隐痛。”
“隐痛?”热纳维也芙十分激动地说道，“啊!天主啊!您在说些什么啊!说说看吧，我的朋友。”
“我想说，我们与林代公民分手不只是他的随心所欲所致，热纳维也芙，您同我一样清楚。”
“那么您认为我们分手又是什么原因呢?”
“可能是出于自尊心。”迪克斯梅迅速答道。
“出于自尊心?”
“是的；他是巴黎的上层人士，半个世家子弟，在他的爱国主义热忱下面，还保留着贵族的敏感性。至少在他看来，与我们打交道是给我们面子了。这个共和分子，在他的区分部，俱乐部和市政府里都是个铁腕人物，他与制革商人打交道，可以算是屈尊俯就了。也许我们表现得不够热情，也许我们把自己的身分忘了。”
“可是，”热纳维也芙接着说道，“倘若我们不够主动热情，倘若我们忘了自己的身分，那么现在您已采取主动，该可以弥补这一切啦。”
“是的，如果错在我这一面，可以这样说，可是如果相反，是您错了呢?”
“我错了!呵，我的朋友，您怎么会想到我会冒犯莫里斯先生呢?”热纳维也芙说道。
“嗯!他性格如此古怪，谁知道呢?您不是最先说他任性的吗?听着，热纳维也芙，我坚持我最初的想法，即您不该写信给莫里斯。”
“我?”热纳维也芙大声说道，“您这么想吗?”
“我不仅这么想，而且在与他断交三星期以来，我想得很多。”迪克斯梅说道。
“说下去……”热纳维也芙胆怯地说道。
“我以为下一个步骤是必不可少的。”
“啊!”热纳维也芙嚷嚷道，“不，不，迪克斯梅，别强迫我做什吗?”
“您知道，热纳维也芙，我决不会迫使您去干任何事情的；我只是请求您罢了。您听明白了吗?我请求您再给莫里斯公民写一封信。”
“可是……”热纳维也芙讷讷道。
“听着，”迪克斯梅打断她的话接着说道，“要不就是您与莫里斯之间发生了重大的矛盾，因为他从未埋怨过我的所言所行；要不就是你们在闹小孩子脾气。”
热纳维也芙沉默了。
“倘若这次不和源于耍孩子脾气，您继续赌这口气无异在发疯；倘若确实事出有因，处在我们这个境地，就不应该再顾及到自己的尊严，甚至自己的自尊心了，请您明白这一点。年轻人之间争强斗胜与我们巨大的利益决不能同日而语，请您相信我说的话。再努一把力吧，给莫里斯?林代公民写上个片言只语，他会回来的。”
热纳维也芙想了一会儿。
“不过，”她说道，“我们能否找到一个不那么遭人嫌疑的办法使您和莫里斯先生重归于好呢?”
“您说遭人嫌疑?恰恰相反，我倒觉得这不失是一个极为自然的办法。”
“不，不是对我而言的，我的朋友。”
“您真固执，热纳维也芙。”
“请允许我说一句吧，您不会是第一回发现我有这个脾气吧。”
迪克斯梅早已用双手在搓揉手绢了，这时用它擦了擦沁满汗珠的额头。
“是的，”他说道，“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胜惊讶。”
“天主啊!”热纳维也芙说道，“迪克斯梅，您一点也不知道我一再拒绝的原因，并且想强求我道出真相，真是这样吗?”
说完，她似乎被逼到了尽头，无力地把头垂到胸前，双手垂在身子两侧。
迪克斯梅强打起精神，抓起热纳维也芙的手，迫使她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放声大笑起来；倘若此时热纳维也芙不那么激动的话，她会以为他的笑是装出来的。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说道，“不错，您言之有理。我真是瞎了眼。以您的聪明才智，以您的高尚品格，亲爱的热纳维也芙，您怎么也会一时变得庸俗起来了，您真的担心莫里斯会爱上您么。”
热纳维也芙感到心里透过一阵凉气。说到爱情，以她对年轻人性格的了解，她能估计出他的爱是何等的强烈，而她本人除了默默地悔疚之外，内心也是认同这段恋情的，虽然她理智上不予承认；此刻她丈夫的嘲讽把她惊呆了。她再也无法去正视他，只是感到无言以对。
“我猜着了，是吗?”迪克斯梅接着说道，“嗯，放心吧，热纳维也芙，我了解莫里斯；他是一个狂热的共和分了，心里除了对国家的爱而外，没有其他爱可言。”
“先生，”热纳维也芙叫喊道，“您当真相信您刚才说的话么?”
“哦，当然啦，”迪克斯梅接着说道，“倘若莫里斯爱您，他非但不会与我不和，还会对他欲欺骗的人加倍关心和热情的。倘若莫里斯爱您，他就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放弃做这个家庭的朋友，通常，以朋友的身分可以掩盖情场上的不忠的。”
“为了荣誉，我求您别再拿这类事情开玩笑吧。”热纳维也芙大声说道。
“我决不是开玩笑，我对您说，莫里斯不爱您，完了。”
“而我，我，”热纳维也芙红着脸嚷嚷道，“我对您说，您错了。”
“这样的话，莫里斯有勇气一走了之而不辜负他主人的信任，说明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不过，诚实的人实在不多见，热纳维也芙，这样的人跑了，就应该把他拉回来，是么?”
“噢!我的天主!”少妇说道。
说着，她就把头落在自己的双手之中，因为她在进退维谷时打算依靠的这个男人突然离她很远了，他在迫使她往下滑，而不是挽留她啊。
迪克斯梅端详了她一会儿，又努力装出笑容。他说道：
“行啦，亲爱的朋友，”他说道，“别再摆出女人的尊严啦；倘若莫里斯要再对您表白的话，您就像第一次做的那样再笑话他一次好啦。我了解您，热纳维也芙，您有一颗自尊自爱、高尚的心灵，我相信您。”
“呵!”热纳维也芙轻唤道，身子慢慢下滑，她的一只膝盖触碰到了地面，“呵!天主啊!当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时，谁又能相信他人呢?”
迪克斯梅脸色陡变，仿佛他身上全部的血都流向了心脏似的。
“热纳维也芙，”他说道，“我刚才让您承受了种种痛苦是我的不对。我本该立即对您说：热纳维也芙，我们生活在表现伟大忠诚的时代；热纳维也芙，我效忠于王后——我们的恩人，不仅以我的胳膊，我的头颅，甚至可以牺牲我的幸福，其他人会为她献出生命，我要献出得更多，我将冒着牺牲我的荣誉的危险；我的荣誉，即便一旦失去了，也只是在吞噬法兰西痛苦的海洋中滴入一滴泪珠而已。不过，我的荣誉在像我的热纳维也芙那样的女人佑护之下，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迪克斯梅和盘托出，这还是第一次。
热纳维也芙重新抬起了头，以充满着钦佩的目光注视着他，缓缓地直起身子，把额头凑上去让他吻。
“您要这样做吗?”她问道。
迪克斯梅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那么口述吧。”
说着，她拿起一支笔。
“不用了，”迪克斯梅说道，“这样就过分利用，甚至辱没了这个可尊敬的年轻人；既然他收到热纳维也芙的信之后会与我们重归于好的，这封信就该由热纳维也芙，而不是由迪克斯梅先生来写。”
说完，迪克斯梅又一次吻了妻子的额头，谢过她之后便走了出去。
热纳维也芙浑身发抖，写了以下几句话：
莫里斯公民，
您本知道我的丈夫有多喜欢您。对我们来说，分别三周犹如隔世，在这些日子里，您把他忘了吗?来吧；我们在等您；您回来的日子将是一个我们真正的节日。
热纳维也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