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冬天的启示:召来的一位使者 (2)
突然之间,一双眼睛和嘉莉对视了一下,认清了是她。是从一群穿着陈旧的女孩那儿投来的。她们的衣服褪色了,穿得松垮垮的,大衣也旧了,一副塞伧的样子。
嘉莉认得出这眼光,也认得出这姑娘。她就是鞋厂里机子边上干活的人中间的一个。她看了一眼,还认不太清,然后回过头来望着她。嘉莉只觉得仿佛她们两人的中间隔着一道汹涌的浪潮。旧的衣着,旧的机器又出现在眼前。她确确实实是吓了一跳。杜洛埃可一直没有觉察到,直到嘉莉撞着了一个行人,这才注意起来。
“你准定是在思忖着什么吧。”他说。
他们吃了饭,然后上戏院,眼前的光景叫嘉莉非常高兴。她见到的是五彩缤纷、雍容华贵。地位啊,权力啊,远方的土地啊,伟大的人民啊,她为之浮想联翩。戏一散,马车嗒嗒声,以及一群群高贵的夫人,使她几乎呆住了。
“等一下,”杜洛埃说。他在剧场华丽的过道里一把拉住了她。这个时刻,夫人们、绅士们正在涌出去,裙裾作响,戴着帽子系着缎带的妇女在微微点头,嘴唇微张,露出雪白的牙齿。“让我们来看一下。”
“六十七号车,”替客人叫马车的服务人员在叫,声音喊得悦耳,“六十七号车。”
“好看吧?”嘉莉问道。
“棒极了,”杜洛埃说。他也迷恋于这种豪华的光景,就跟她一个样。他温存地按按她的胳膊。有一回,她抬起头来。他那副整整齐齐的牙齿在微微一笑的双唇之间闪闪发亮,她的眼睛发亮。他们往前移步出场时,他低声对她说:“你显得多么可爱!”他们刚到叫马车的服务员面前,他正打开马车车门,让两位夫人上车。
“你跟住我,我们要叫一辆马车。”杜洛埃一面笑一面说。
嘉莉几乎没有听到,她脑袋里实在已经装满了生活中种种的景象。
他们在一家饭馆前下车,吃点散戏后的宵夜。嘉莉脑子里一闪念间,想到时间不早了,不过如今没有什么家规拘束她了。要是过去养成过什么习惯拘束住她的话,这时刻是会发生作用的。习惯可是个奇怪的东西。它能把其实没有宗教思想的人赶下床去作祈祷,就只是因为这是一种风俗,而不是一种什么虔信。要是一旦疏忽了他习惯做的什么事,那么,习惯的牺牲者会感觉到脑子里有针在刺,由于越出了常规而心里不安,仿佛刺痛了良心,仿佛有细声在喊,在敦促他回到正路上去。要是这是太过于越轨的事,那么,习惯会重重地压在他心头,让失掉了理智的牺牲者重新回过头来,把当初敷敷衍衍做的事认真做好。“啊,上天保佑,”这样一个人会说,“我总算尽到了责任。”而事实上,这不过是把牢不可破的古老的把戏重演一番而已。
嘉莉并没有什么多么了不起的家规能拘束住她。要是有的话,也肯定会深刻意识到苦恼。现时,宵夜吃过以后,一身暖洋洋的。在种种所见所闻的影响之下,杜洛埃身上传出的那美好的、无形的热情,那丰美的食物,那不同寻常的豪华气象,这些叫她精神松驰了下来,种种的话都听得入耳。她又一次成了大城市催眠作用的种种影响的牺牲品。
“好吧。”杜洛埃最后说,“我们还是走吧。”
他们一边吃东西,一边消磨时光,两人的眼睛不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嘉莉不禁感到他的凝视所带来的那股力量的颤动。他说起话来有一种碰碰她的手那种习惯,仿佛是为了叫她对一件事加深印象。如今他一边说走,一边碰碰她的手。
他们站起身来,走到了街上,闹市区已经空荡荡了。只有少数几个吹着口哨的行人,几辆夜间行驶的车,还有少数几家游乐场所,窗上还十分明亮。他们在公元巴休大道上溜达。杜洛埃还在倾倒他那一套说不尽的小小新闻。他挽着嘉莉的胳膊,一边说话,一边挽得紧紧的,一会儿,说了几句俏皮话,他俯下身子,他的眼光会和她的相遇。最后,他们走到台阶上,嘉莉在最上面的一级站定,她的头和他的一般高。他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温存。他定神望着她,她朝四周看着,暖洋洋地若有所思。
大致就在这个时刻,敏妮睡得很沉,在这以前,傍晚时分已经烦恼了不少时辰了。她睡的姿势别别扭扭,胳膊压在身子下面。这样一压,肌肉压迫神经。在这个时刻,一场朦朦胧胧的景象,浮现在她昏睡的心头。仿佛看到她和嘉莉在一处老的煤矿那边。她能看到那高高的滑道,还有掏出的一堆堆土和煤。有一处很深的竖坑,她们正朝坑里张望。她们能看到下边那些奇怪的湿漉漉的石块,是在很深的下边,在那里,井壁看不见了,只看到朦胧的阴影。供下井用的旧篓筐还垂在那里,有一条旧的绳的索给系在那里。
“让我们进去。”嘉莉说。
“哦,不。”敏妮说。
“好啊,来吧。”嘉莉说。
她开始把篓筐拉住,不顾敏妮的反对,拉过去,往井下去。
“嘉莉,”她叫,“嘉莉,回来。”不过嘉莉已经往下去,后来连她的影子也给吞掉见不到了。
她摇晃着她的胳膊。
一会儿,神秘的景象奇怪地消失了。现在是到了河边一处地方,她过去从没有见过的地方。她们是在一块木板上,或是一处地上,或是朝水面伸出去的什么东西的上面。嘉莉站在另一头,她们四下里张望着,这片东西却在往下沉,敏妮还听到了水漫上来的汩汩声。
“过来,嘉莉,”她高声叫,可是嘉莉还是朝那一头走去。她仿佛在消失之中,如今已经难于叫唤她了。
“嘉莉,”她叫道,“嘉莉,”不过她自己的声音在远处响起。而那怪异的水把一切给弄得模糊不清。她走开去,心中痛苦万分,仿佛丢掉了什么。她一生中从来没有像这样具有无法形容的痛苦。
疲劳的大脑的种种活动就是这样展现的,这样奇异的魔影就是这样一个一个溜进来,把种种怪异的景象弄得朦朦胧胧的。最后一个场景害得她哭了起来,因为嘉莉正在一处山岩那边消失,她抓住岩石的手指在松下来,她看到她在往下掉。
“敏妮,怎么一回事?喂,醒一醒。”汉生说,心里很不安,一边摇着她的肩膀。
“怎——怎——么一回事?”敏妮半睡半醒地说。
“醒一醒,”他说,“转一个身,你在说梦话。”
一个星期左右,杜洛埃逛进费兹基拉尔特——摩埃饭店来,穿着举止,十分潇洒。
“哈罗,查理。”赫斯特渥特一边从办公室往外望,一边这么说。
“什么时候再出外做生意?”他问道。
“快了。”杜洛埃说。
“这一趟怎么没有见到你啊。”赫斯特渥特说。
“是啊,一直在忙啊。”杜洛埃说。
他们就一般的话题谈了几分钟。
“听我说,”杜洛埃突然想到了一个念头,“哪一个晚上,我请你出来走走。”
“到哪里去?”赫斯特渥特问道。
“出来到我家里去,当然。”杜洛埃微笑着说。
赫斯特渥特疑惑地抬起头来,嘴角上还徜徉着一丝微笑,并且对杜洛埃的脸蛋研究了一番,然后以绅士的口吻说:“当然,很高兴来。”
“我们可以玩三个人玩的扑克牌。”
“我带一小瓶上好的白葡萄酒,好吧?”赫斯特渥特问道。
“当然。”杜洛埃说,“我要给你介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