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旅途的安慰:海上的小艇 (1)
对于没有旅行过的人,见到自己所熟悉的灌木丛以外的地方,总是觉得迷人,这可说没有例外。这给人们带来的安慰与欢乐,仅次于爱情。新事物太重要了,疏忽不得,人的心只是感官印象的反映,因而新的光景如潮水般涌来,人心总是为之倾倒。这样,情人给忘了,忧愁给抛掉了,死亡被掩盖了起来。“我走了。”——在这平凡而富于戏剧性的语言后面,存在着一个情意绵绵的世界。
嘉莉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几乎忘了自己是被骗、被强迫作这次长途旅行的,连旅行必须携带的物品都没有。有的时候,她几乎忘了赫斯特渥特的存在,惊异地望着逝去的村落、简朴的农舍和舒适的茅屋。这对她可是个有趣的世界,她的生活还仅仅是刚刚开个头啊,她根本没有感觉到自己从此毁了。她并没有放弃希望,大城市里有无限的前途,也许她能挣脱桎梏,奔向自由——谁能说得准呢?也许她会幸福的。这些思路使她不去考虑是否做了错事。她很乐观,因而不是无法自拔的。
第二天早上,列车安抵蒙特里安,他们下了车。赫斯特渥特因为脱离了危险而十分高兴,嘉莉对于这座北方城市的新的气氛觉得新鲜。很久以前,赫斯特渥特来过这里,如今他记起了他当年住过的旅馆。他们一走出车站主要出口处,他就听到一个汽车司机提到这家旅馆的名字。
“我们直接去定房间。”他说。
到了帐房间,赫斯特渥特翻阅了一下旅客登记簿,服务员走过来。这时他正在思量他该登记什么名字。既然服务员就在面前,他已经没有时间迟疑了。他马上想到了他在汽车车窗外看到的一个名字,这名字很讨人喜欢。他随手写下了格?乌?默多克和夫人。这是当前形势所迫的情况下他所能允许的最大的让步了。他的名字的缩写可决不能放弃。
他们被领到房间里,嘉莉一见就马上认定这是给她找了一间可爱的房间。
“那里有一间浴室,”他说,“你安顿好了以后可以洗一洗。”
嘉莉走了过来,望着窗外,赫斯特渥特在照镜子。他觉得自己一身灰尘,很不干净。他没有箱子,没有换洗的衬衫,甚至连梳子都没有。
“我来打铃要肥皂、毛巾,”他说,“还给你送一把梳子来。然后你可以洗澡,并且准备好吃早餐。我去刮一刮胡子,再回来找你,然后出街,给你找几件衣服。”
他一面说,一面和颜悦色地微笑。
“好吧。”嘉莉说。
她在一张摇椅里坐下,赫斯特渥特等着茶房。茶房很快就敲门了。
“肥皂,毛巾和一壶冰水。”
“是的,先生。”
“我得走了,”他对嘉莉说,一边朝她走过来,伸出了双手,不过她没有动弹,没有握。
“你没有生我的气吧,是不是。”他轻声地说。
“哦,没有!”她回答,相当的冷淡。
“你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啊?”
她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窗子。
“能不能多少爱我一点儿?”他恳求道,一边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她还想缩回去呢,“你曾经说过你是爱我的。”
“谁叫你这么欺骗我?”嘉莉问道。
“我实在出于无奈,”他说,“我万分需要你啊。”
“你没有任何权利要我,”她回答说,说得一下子就击中了要害。
“哦,好的,嘉莉,”他回答说,“事已如此,已经来不及了。能否试试看,多少也把我放在心上一些?”
他站在她的面前,显得焦头烂额,无计可施。
她否定性地摇摇头。
“让我们一切重头来过,从今天起,做我的妻子。”
嘉莉站起身来,仿佛要走开,他抓住了她的手。他把胳膊伸出去,抱住了她的身子,她挣扎,可是没有用,他紧紧地抱住了她。马上他那压倒一切的欲焰燃遍了他全身,他的爱炽烈地燃烧起来。
“放开我。”嘉莉说,她被他紧紧抱住了。
“能爱我么?”他说,“从今以后,你是我的了,是吧?”
嘉莉对他从来没有过恶感。就是一会儿以前,她还是顺从地听着他说话,涌起了她当初对他的一番情意。他这么漂亮,这么泼辣!
不过,在眼下,这样的感受一变而为反抗了,变为微弱的反抗。这支配了她一会儿,不过,被紧紧地抱住,便逐渐消失了。她心灵中另有些东西在说话。如今在把她紧紧拥抱着的这个男子,是坚强有力的,是热情澎湃的,是爱她的,而她又是如此孤单。要是她不是转向他——接受他的爱——她又该到哪里去呢?她的抗拒,在他热情的洪流冲击之下,至少有一半已经溶化了。
她觉得他抱住了她的头,直望着眼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吸引力在发生作用,这她也不可能懂得。不过,他的种种罪恶,顷刻之间被忘得一干二净。
他紧紧地拥抱她,吻她,她觉得再抵抗也没有用了。
“你跟我结婚么?”她问道,忘掉了(怎样结)。
“就在今天。”他说,快活得无以复加。
眼下是小茶房在大声敲门,他非常不愿意地放开了她。
“现在你就准备,好吧,”他说,“马上,行吧?”
“好。”她回答说。
“我过三刻钟就回来。”
嘉莉在他开门让茶房进来时,脸上通红,神情兴奋,移开了身子。
他到了楼下,在过道里收住了脚步,寻找理发铺。在这个时候,他是兴高采烈的。在嘉莉问题上最近获得的胜利,仿佛可以大大补偿这几天来的辛苦。生活仿佛还值得为之奋斗一番啊。这一回朝东逃亡,抛掉了一切传统习惯了的或牵肠挂肚的东西,看来可能会换来未来的幸福。风暴吹来了一道彩虹,彩虹末端触地的地方,掘下去就会掘到一坛金子呢。
见到一根红白条纹的小圆柱(乃理发店标志。——译者)挂在门旁,他正在跨过去,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跟他打招呼。他马上心往下一沉。
“啊,哈罗,乔治,老伙计!”那个声音在说,“你来这儿干什么?”
赫斯特渥特这会儿已经和老朋友、股票经纪人肯尼照了面,认出了他。
“只是来料理点儿私事,”他回答。他的心仿佛像电话局的键盘一般跳动着。此人显然并不知情——他还没有看报纸。
“啊,看到你上这儿来,有点儿怪,”肯尼先生亲切地说,“住在这儿么?”
“是的。”赫斯特渥特不安地说,一边心里想到了旅客登记簿上自己亲笔写的姓名。
“呆得时间长么?”
“不,只是一两天。”
“是这样?吃过早餐了么?”
“吃过了,”赫斯特渥特说,圆滑地撒了一个谎,“我正要去刮刮胡子。”
“不去喝一杯么?”
“刮胡子以前不喝了,”前经理说,“呆会儿见,你住在这里么?”
“是的,”肯尼先生说,然后又把话题转回来,“芝加哥的情况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赫斯特渥特说,一边和气地微笑。
“夫人跟你一起来的?”
“不。”
“好啊,等会儿务必跟你碰碰头。我正要吃早饭去,你完了以后请过来。”
“好的,”赫斯特渥特说,一边走开了。整个儿这场谈话对他是件痛苦的事,仿佛每一个字都足以叫问题更复杂起来。此人唤起了千百件有关过去的回忆,他代表了他所抛掉的一切。芝加哥,他老婆,那家漂亮的酒店——在他跟他打招呼,提出一些询问时,这些都触及到了。而现在他又和他住在同一个旅馆里,盼着和他聊聊,毫无疑问,正指望着一起玩儿。不用多久,芝加哥的报纸就会送到。正是在这一天,本地的报纸会有所报道。在嘉莉问题上获胜之余,他忘掉了很快便有可能在众人眼里成为一个盗窃保险箱的人。他一边走进理发铺,一边快要痛哭失声。他打定了主意,要赶快逃掉,换一家偏僻些的旅馆。
因此,他走出来时看到过道里没有人,心里很高兴,急忙走上了楼梯。他要找到嘉莉,从妇女出入口出去。他们要到不很显眼的地方去吃早饭。
可是,走过过道时却有另一个人在打量着他。他是普通的爱尔兰人,小小个子,衣着寒伧,很像一个身躯庞大的选区政客的脑袋,只是略为小些。此人显然正在与服务员说话,而现在则尖锐地端详着前经理。
赫斯特渥特感觉到了这番远距离的察看,也认出了此人的身分。他本能地感觉到此人是个侦探——而自己已被监视。他急匆匆走过去,装作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可是他心里啊,正有千百种念头在翻腾。眼下会发生什么事啊?这些人能干些什么呢?他开始为引渡法担起心来了。这些他还不是真正懂得,也许他会被逮捕啊。哦,要是嘉莉知道了,那就糟了!蒙特里安对他来说是个太危险的地方啦,他急切想离开这里。
嘉莉已经洗过澡,他回来时,她正等候着。她显得神清气爽——比过去更高兴了,不过还矜持。他走开以后,她又多少恢复了些她原来对他的冷淡态度。爱情还没有在她的心上燃烧,这层他也感觉到了,这也增加了他的烦恼。他不能够拥抱她;他甚至也没有这样试一试。她的神情中有些什么在禁止他这样做。他的一些看法,部分说来,是由于在楼下自己的遭遇和思量的结果。
“你准备好了吧?”他和蔼地说。
“是的。”她回答说。
“我们现在出去吃早饭,下面这个地方我不大中意。”
“好吧。”嘉莉说。
他们走了出去。在拐角上,那个长相普普通通的爱尔兰人站在那里,眼睛瞟着他。赫斯特渥特禁不住要表现出自己是知道这个家伙在场的。那个家伙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傲慢的神情叫人异常难堪,不过他们还是走了过去。他对嘉莉作了一些有关本市情况的介绍。不远处有一家饭店,他们就走了进去。
“这是个多么怪的城市。”嘉莉说,她对这里大为叹赏,就只是因为这里与芝加哥不一样。
“这里没有芝加哥热闹,”赫斯特渥特说,“你喜欢这里么?”
“不。”嘉莉说。她的感觉已经和那个伟大的西部城市结下了缘分。
“嗯,不像那里有趣。”赫斯特渥特说。
“这里有些什么地方好玩?”嘉莉问,心想不知道他为什么挑这个城市观光。
“不多,”赫斯特渥特回答说,“这是个休养的好地方。附近有些好看的风景。”
嘉莉听着,不过心中有些不安。她目前的处境如此,足以破坏她观赏的心境。
“我们在这里不会久呆,”赫斯特渥特说。他觉察到她的不满反倒觉得高兴,“早饭一吃过,你就拣起外套,我们很快就往纽约去。这你会高兴的,除了芝加哥以外,就算那里还像个城市。”
他确实打算溜走。他要看一看这些侦探干些什么——他在芝加哥的那些老板干些什么——然后他将溜之大吉——溜到纽约去,那里躲起来容易些。他非常熟悉纽约,其中的神秘以及神秘化的可能性简直是说不完道不尽的。
不过,他越是这么想,他眼下的处境越是糟。他认识到,到了这里来,简直于事无补。店里也许会雇佣侦探来监视他——品克顿的人,或者蒙尼—罗兰的人(品克顿和蒙尼—罗兰都是当时英国私人侦探组织的名称。——译者)。一旦他试图离开加拿大,他们可能会把他逮捕起来。因此,他可能被迫在这里呆好几个月之久,而那是多糟的情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