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伯提沙撤的宴会：一个有待破译的预言家 (2)
嘉莉在一路之上注意到了寻欢作乐的光景。马车很多，行人更多，在第五十九条街上，街车也挤。在第五十九条街和第五条街，普拉柴广场四周一些新开的旅馆灯光通明，表明了那是豪华的旅馆地段。第五条街是富豪居住区，只见车辆熙熙攘攘，穿着晚礼服的绅士们来来去去。在雪莉饭店，一个神气十足的看门人打开了马车车门，照料他们下了车。年轻的阿姆斯帮嘉莉走上台阶的时候扶着她的胳膊肘。他们走进了已经挤满主顾的过道，然后脱下了他们的外衣，就走进了一间豪华的餐厅。
在嘉莉的一生中，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世面。在她呆在纽约的全部时间当中，赫斯特渥特有所改善的情况还不允许他把她带到这样一类的地方来。这里自有一种难以觉察到的气氛能叫这位新来者确信，生活原来就应该如此这般的。这里正是那么一种去处，由于破费过大，来此的不能不限于阔老或者专门喜欢寻欢作乐之辈。嘉莉经常在《晨报》和《晚报》上读到这家旅馆。她注意过雪莉饭店举行的舞会、茶会和晚餐的消息。某某小姐将于星期三晚上在雪莉饭店举行茶会。某某先生的儿子将于十六日在雪莉饭店设宴招待一些朋友。这些社交活动的照例、刻板的新闻，她每天难得不看，这些东西使她对于这家大饱口福的殿堂里的豪华奢侈已有个清晰的概念。如今她终于置身其间啦。她走上了气派非凡的台阶，两旁有身体魁梧的看门人守卫着。她也瞻仰了那个过道，那里有另一位魁梧的绅士守卫着，还有一些身穿制服的年轻人照料手杖、外套这类的东西。啊，这里就是富丽堂皇的餐厅了，装璜得光彩夺目，这里是阔老们吃东西的地方。啊，万斯太太多么幸福，年轻、美貌、有钱——至少能坐了马车上这儿来嘛。能富有钱财，该是多么了不起啊。
万斯在前边带路，穿过了一长列华丽的餐桌形成的狭窄过道，餐桌上散坐着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或是六个人一堆。在这位初出茅庐者眼里，这些人那种自信和尊严的气派全都是非常明显的。灼热的灯光，亮晶晶的玻璃杯耀眼的反光，给四周墙上涂抹得金光闪闪，这些汇合成一种色调，需要悠然自得地进行观察，才能分辨得清楚。绅士们雪白衬衫的胸口和女士们色彩鲜明的服饰，都装点着钻石、珠宝和美丽的羽毛——全都非常光彩夺目。
嘉莉走着时的气派，和万斯太太可以比美，她在茶房领班为她安排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她敏感地留意到了所有一些非常细微的方面——美国人出钱雇的茶房们和茶房领班在细微处卑躬屈膝的态度和殷勤的照顾。茶房领班把每张椅子拉出来以及挥手请他们就坐时的那种气派，本身就值好几块钱呢。
坐定以后，美国阔老们习以为常的那套豪华、浪费而有碍身体的大吃大喝就开始了，这真是举世真正有教养、有尊严的人叹为观止的事。大大的菜单开列了一系列菜肴，足够一军士兵吃的。边上写明的价目，能叫合理的开支变成了可笑的无法解释的事——一个汤就要五角甚至一块钱。有十来种可以挑选，牡蛎有四十种烧法，其中有五六种要六角钱。冷盆、鱼、肉，价钱之高，够普通旅馆一宿的破费。在这张印就的美食菜单上，一块五，两块仿佛是最起码的价钱了。
嘉莉注意到了这一点。她仔细端详了雏鸡的价钱，这把她带回到了另一个场合和另一张菜单。那是她破题儿第一遭和杜洛埃在芝加哥一家大饭馆里坐在一起。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从一只古老的歌子里传出的忧伤的调子——很快便消逝了。不过，在这一刹那中，可以看到另一个嘉莉——贫穷的、挨饿的、走投无路的嘉莉，整个儿芝加哥是一个冷酷的、排斥她的世界，她只能在那边流浪，因为她找不到活儿干。
墙上有各种彩色图案，淡绿蓝色的小方块，配以镀金的华美的框子，角上点缀着花果的雕刻，胖乎乎的小爱神在天使般的气氛中飞翔。天花板上是镀了金的彩色饰物，拱卫着中央，从那里投射出一束束金光——一丛灼热的明灯，交融着闪闪发光的棱柱和镀金的泥灰卷叶。地板是淡红色的，打了蜡，擦得亮亮的，四面八方都是玻璃镜——高高的、耀眼的、成斜边形的镜子——人影啊，面容啊，灯架子啊，全都照了出来，反映了出来，一片耀眼的光景。
餐桌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过，台布印着雪莉饭店的名字，银器上刻着蒂芬尼珠宝金银器皿商店的牌号，瓷器上打上了哈维兰瓷器行的店号。在小红灯罩下，灯光一片通红，墙上的彩色反照在客人的衣服上、脸上。这一切就叫餐桌看起来非同一般了。每一个茶房向客人鞠躬行礼时右脚向后一退，接触、安排器皿食物时的种种举止神情，平添了高贵、优雅的空气。茶房对每个客人各别地殷勤招待，站在一旁半弯着腰，侧着耳朵听客人的话，双手叉腰，口里报道：“汤来了——甲鱼，是的。一份，是的。牡蛎——当然——半打——是的。芦苇。橄缆——是的。”
对每一位客人都一样招待。万斯替大家点菜，就征求意见和建议。嘉莉睁大着眼对餐厅里的大伙儿仔细端详了一番。纽约的上流社会生活原来是这个样的啊。阔老原来是这样度过他们的白天和夜晚的啊。她那可怜的小小的心灵不免认为这样的光景对全社会的有钱人都是适用的。每一个漂亮的女人下午一定都在百老汇挤在人堆里，有日场戏便在戏院里，夜晚便坐着马车，在餐厅里。到处一定都是灯光辉煌，外面有马车在等候着，马车夫守在一旁，而她却什么都没有份。在长长的两年中，她连一次也都没有到过这样的一个地方啊。
万斯在这里可称是行家里手，就如同当年的赫斯特渥特一般。他随便地点菜：汤、牡蛎、烤肉、冷盆等等，还要了几瓶酒，装在柳条篮子里，放在餐桌的边上。
阿姆斯正在无目的地望着餐厅里的人群。在嘉莉眼里，他那个侧影很不差。他额骨高，鼻子大而挺，下巴相当讨人喜欢。他的嘴巴优美、阔大、长得好看，深棕色的头发偏在一边分开。嘉莉觉得他还有点儿孩子气，可是又已经长大成人。
“知道吧，”他想了一下后转过身来对嘉莉说，“我有时候觉得，像这样挥霍钱财委实可耻。”
嘉莉对他望着，对他如此严肃一时间不无诧异。他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而那恰恰是她从未思考过的。
“是么?”她饶有兴趣地回答。
“是的，”他说，“他们付的钱，远远超过实际的价值。他们尽是为了摆阔气。”
“我不理解人们有了钱为什么不可以花。”万斯太太说道。
“这没有什么害处。”万斯说。他还在研究菜单，尽管他已经点过菜了。
阿姆斯又再一次望着别处，而嘉莉则再一次望着他的额头。在她看来，他仿佛在想着奇怪的事情。他打量着人群的时候，他的眼睛流露出了柔和的神色。
“看看那边那位妇女的穿着。”他说，再一次朝嘉莉转过身来，向那一个方向点点头。
“哪里?”嘉莉说，一边跟着他的眼睛望过去。
“在角落里——老远的那一边。你看到那只胸针么?”
“不是好大么?”嘉莉说。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一大串的珠宝。”阿姆斯说。
“是啊，不是么?”嘉莉说。她觉得仿佛她乐于赞同这个年轻人的意见，与此同时，或许在这以前，她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他比自己更有教养——他比她强。他仿佛是这样的，而嘉莉的可取之处在于她能承认，人是可以变得更加聪明些的。在她的生活里，也曾见到过一些人，使她联想到她朦胧地称之为有学问的人。这位身体强壮的年轻人，如今正在她身边，样子长得清秀，能掌握住一些事物的意义，而这些正是她还不能理解却又是赞同的。她心想，作为一个男子，能这样可真不赖。
谈话转到了当时正非常流行的一本书一——阿尔培特?罗斯的《少女的成长》，万斯太太看过了。万斯看到有些报上展开过讨论。
“一个人写书很容易一举成名，”万斯说，“我看到罗斯这个家伙有不少人在谈论他。”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睛看着嘉莉。
“我倒没有听到过他。”嘉莉说的是老实话。
“哦，我倒听到过，”万斯太太说，“他写过不少东西。最近的一篇故事写得挺好。”
“他不怎么样。”阿姆斯说。
嘉莉把眼睛转过来望着他，像听神示一样虔诚。
“他的东西几乎像《朵拉?桑纳》那样糟糕。”
嘉莉觉得这是对她的斥责了。她看过《朵拉?桑纳》，或者说看过了大量先前若干期上发表过的故事。她觉得只是还好，不过她猜想，恐怕人们认为写得很好。如今这位眼睛明亮、头脑聪敏的年轻人，在她眼里还不过是个学生的人，却在嘲弄这个作品。他认为蹩脚，不值得一读。她低下头来，第一回感受到不能理解的痛苦。
不过阿姆斯说的时候并非挖苦或者目空一切的腔调。他身上很少这些东西。嘉莉觉得，这正是从更高的角度提出来的善意的想法——思维得对路。她还想，不知道按照他的看法，还有什么是对路的。他仿佛觉察到了她是在倾听着他说话，而且比较地表现出同情，这样，从这以后，他就多半和她说话了。
茶房鞠躬又往后退一步，并且摸摸菜还热不热，又拿来了调羹、刀叉，还殷勤地做其他琐碎小事，以便叫顾客进一步感觉到此处的豪华气派，在这段时间里，阿姆斯也一样朝一边侧着身子，津津有味地对她谈到印第安那波里斯的情况。他确实心地聪明，主要表现于对电学知识的掌握上。不过，他对别种学问以及各式人等的敏感与同情也是强烈而热情的。灯光照射到他的头部，使之呈淡茶色，眼睛里也闪出明亮的闪光。他朝她侧过身子来的时候，嘉莉对上面这些方面都注意到了，她感觉到他委实还年轻。这个男子可是远比她自己强啊。他仿佛比赫斯特渥特聪明，比杜洛埃要头脑清楚些，聪明些，他天真而心地纯洁。她并且觉得他非常讨人喜欢。她还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对她的关心是从老远的角度出发的。她在他的生活里并不占什么地位。和他生活中有关的事也毫不相干，不过嘛，当他叙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这些话却打动了她的心。
“我才不想发财呢，”在晚餐进行中，酒醉饭饱后情绪兴奋之余，他对她说，“不想富到如此程度，竟然挥霍浪费到这个程度。”
“哦，不想嘛?”嘉莉说。对她来说，这是一种新的态度，它不能不第一次对她产生强烈的影响。
“不想，”他说，“发财有什么好啊?一个人为了生活得幸福，可并不需要这类的东西啊。”
嘉莉想到这件事时不免疑疑惑惑的，不过既然出自他的口，对她说来自然是有分量的。
“也许他孤单一人仍然能够得到幸福，”她这么想忖，“他是这么坚强。”
万斯先生和太太不断地插话，阿姆斯这些令人难忘的话是断断续续地说的。不过，这些话也已经说得足够了，因为，即便不是通过语言，和这位年轻人相联系的那个气氛，就使嘉莉印象很深了。在他的身上，或者在他生活的世界之中，自有某种东西，深深打动了她的心。他叫她想起了他在舞台上看见的一些场景——由于她所理解不到的某种东西而引起的悲哀与牺牲。当前这种生活和她原来的生活两者之间的矛盾所引起的辛酸，其中有一部分由于他而得以消解了，而且他起到这样一种作用的时候，全都表现出了他所特有的那种宁静淡泊的风度。
他们出来的时候，他扶住了她的胳膊，扶她上了车。然后，车开动，朝戏院走去。
在幕间，嘉莉很注意地倾听着他说的话。他讲到了戏中她所最为赞赏的一些情节——那些深深打动了她的情节。
“你看当个演员是不是很好的事?”她有一回这么问。
“我看是的，”他说，“要当个演员。我看剧院是个伟大的事物。”
光只是这小小的赞许就叫嘉莉的心怦怦跳动。啊，要是她能成为一个演员啊——一个好演员!这个人是个聪明人——他懂——他赞成的。要是她成为一个好演员，像他这类的人会赞赏她。她觉得他是个善于说话的人，刚才就是如此，尽管所讲的根本牵涉不到她。至于为什么她有这么个想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戏将散场时，突然知道他并非和他们同路。
“哦，是么?”嘉莉情不自禁地说。
“哦，是的，”他说，“我在附近第三十三条街下车。”
嘉莉说不出别的话来，不过这件事叫她大为震动。一个愉快的夜晚即将逝去，使她颇为懊恼，不过她以为还能有半个多钟点。哦，这半个钟点啊!这人世间一分钟又一分钟的时候啊!这其间充满了多大的不幸和悲苦啊!
她强作淡漠地说了再会。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马车里仿佛冷冷清清的。
她走进自己家的套间时，她心里正在思忖着。她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到这个人。这中间会产生什么重大差别呢——这中间会产生什么重大差别呢?
赫斯特渥特已经回家了，上床了。他的衣服零乱地抛在一边。嘉莉走到了门口，见到了他，然后退了出来。她暂时还不想进去，她要想想，她不高兴进去。
回到了吃饭间，她坐在摇椅里，摇晃着。在她思忖的时候，她两只小手捏得紧紧的。透过了渴望和种种矛盾的欲念所织成的迷雾，她开始看得清了。哦，那种种的希望与怜悯啊——种种的忧愁与痛苦啊!她摇晃着，她开始看得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