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劳而无功:愁容满面 (2)
他这样闲着瞎想,在旅馆里面安之若素,这时有一个衣着讲究的人走过休息室,收住脚步,仔细看了一眼,仿佛怕自己记忆错了,然后走过来。赫斯特渥特认出了是卡基尔,芝加哥一家大马厩的老板,嘉莉在阿佛里会堂上演的那个晚上,他们就是在那里最后一次见过面的。他立刻就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此人怎样带他的妻子过来握手的情景。
赫斯特渥特不知所措。他眼睛里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啊,是赫斯特渥特嘛!”卡基尔说。他如今回忆起了,并且因为没有在一开始便马上认出来,几乎错过相见的机会而觉得颇为抱歉。
“是啊,”赫斯特渥特说,“你好吧?”
“很好,”卡基尔说,一边为了要找话说而不安,“住这里?”
“不,”赫斯特渥特说,“是约好了看个人。”
“我知道你离开了芝加哥。我正想,不知道你的情况怎么样。”
“哦,我如今是在这里。”赫斯特渥特回答说,一边急于想溜掉。
“干得很好吧,我看?”
“棒极了。”
“听到这么说,叫人很高兴。”
他们彼此打量了一番,多少有点儿别扭。
“嗯,我在楼上和一个朋友有约会。我得走了。再见。”
赫斯特渥特点点头。
“该死的,”他嘟嘟囔囔地说,一边朝门口走去,“我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他往前走了几个街区。他的表上只有一点半钟。他想找个什么地方去,或是找点什么事做做。天气这么糟,他只想呆在室内。后来他感到脚又湿又冷,便搭上了街车。车到了第五十九条街,这里和别处是一个样的。一下了车,他转过身来,沿着第七条街走去,但是路上实在泥泞不堪。到处逛荡,毫无固定目的,这委实是受罪。他感到自己仿佛受了凉。
走到一个拐角处,他等着搭朝南去的车。这可不是上街的日子,他得回家去。
嘉莉在三点一刻见他已经回来,大为诧异。
“这个天出去真受罪。”他能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然后他脱下大衣,换了双鞋子。
这晚上他觉得身上开始冷飕飕的,便服了奎宁丸。接着发起了烧来,到早上才退。第二天就坐在家里,由嘉莉伺候着他。一生病,他就成了个可怜虫,穿着一件颜色暗的浴衣,头发又蓬蓬松松,仪表就不怎么漂亮了。两眼憔悴,人显得老了。嘉莉觉察到了这一点,这不合她的心意。她要的是心地善良、富于同情心的,可是此人有些地方使她不能接近。
黄昏时分,在暮色苍茫中,他显得很不舒服,她就劝他上床。
“最好你一个人睡,”她说,“这样你会好过些。我马上给你铺好床。”
“好吧。”他说。
她在料理这些事的时候,心情十分沮丧。
“这可是什么样的生活啊!这可是什么样的生活啊!”这便是她当时的想法。
有一回,在白天,他坐在暖炉边,吃了中饭,正在看报,她走过这里,对他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在前边那间屋里,室内不太暖和,她坐在窗下,哭了起来。这便是她命中注定的生活,不是么?关进一套小小的房间里,和一个失了业、又懒惰、又对她毫不关心的人关在一起,她如今只是他的一个佣人,如此而已。
这一哭,眼睛也红了。铺床时,点亮了煤气灯,一切安顿好了,叫他进来,他就注意到了。
“你怎么了?”他问道,一边望着她的脸。他的声音粗声粗气,头发蓬蓬松松,更加显得怕人。
“没有什么。”嘉莉声音微弱地说。
“你哭了。”他说。
“没有。”她回答说。
不是为了爱他的缘故,这他是明白的。
“你不用哭,”他说,一边上了床,“一切会顺利的。”
一两天后他起来了,不过天气恶劣,他还是呆在家里。意大利籍卖报的现在把报纸送上了门。他看得很认真。有几回,看了报纸以后就出街了。不过,遇见了另一位旧日的朋友以后,他开始觉得坐在旅馆休息室里不安生了。
他每天老早就回家,后来也便不再推说要上什么地方去了。冬天可不是找事的季节。
既然呆在家里,他自然会注意嘉莉料理家务的路子。在料理家务的方法上和经济上,她远远不是很完善的,而正是她在这方面小小的过失首先引起了他的注意。不过,这倒不是在她经常要家里的日常开支变成令人难受的事以前。像他这样坐在家里,一星期一星期就过得很快,每天星期二,嘉莉就要讨钱了。
“你认为我们过得尽可能节省了么?”有一个星期二早上他这么说。
“我尽了力啦。”嘉莉说。
在这一回,话没有再说下去。不过到第二天,他说:
“你去过根斯伏尔市场么?”
“我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市场啊。”嘉莉说。
“人家说那里的东西便宜多了。”
嘉莉对这个意见并未在意。这类事她根本就不喜欢。
“一磅肉你花多少钱?”他有一天问道。
“哦,有好几种价钱啊,”嘉莉说,“嫩牛排每磅两角两分。”
“这太贵了,不是么?”他回答说。
他又问了别的一些事,到后来,日子一长,这成了他的一种癖好了。他问了各种价钱,并且记住了。
他操持家务的能力也有所改进。当然,开始是从小处做起的。一天早上,嘉莉去取帽子,给他叫住了。
“你哪里去,嘉莉?”他问。
“到面包店去。”她回答说,
“我愿意替你去。”他说。
她不作声了,他就去了。每天下午,他要到马路拐角买报纸。
“你要什么东西不要?”他会这么问。
她逐渐就使唤起他了。不过,这样一来,每星期十二块钱她就拿不到了。
“你今天给我钱吧。”有一个星期二她这么说。
“多少?”他问道。
她懂得这是什么个意思。
“嗯,五块钱左右,”她回答说,“我欠送煤的。”
在同一天,他说:
“我看拐角上那个意大利人卖的煤,每个蒲什儿两毛五分钱。我跟他去做这笔买卖。”
嘉莉听了这话并不在意。
“好的。”她说。
然后有一天:
“乔治,我今天非有煤烧不可。”或者,“今天吃晚饭,你非得搞来些肉才行。”
他会搞清楚她需要些什么,然后去买。
实行这个办法以后又发生了吝啬的问题。
“我只搞了半磅牛排,”他有一天下午手里拿着报纸走进来说。“我们吃不了多少。”
这类倒霉的事把嘉莉搞得心都碎了。她的日子变得黑暗了,她的灵魂受到了煎熬。哦,这个人变得多厉害啊!一整天,又一整天,他坐在那里,读他的报纸。这世界仿佛没有别的什么能引起他的注意似的。偶尔天气好,他出了门,出去个四五个钟头,从十一时到四时。她除了痛心地鄙视他之外,毫无办法。
拿赫斯特渥特来说,由于没有能力找到出路,便完全处于麻木不仁的状态。他那笔小小的积蓄,每个月都要抽出一些,眼下只剩五百块钱了。这笔钱他紧紧抱住了不放,以为可以凭这笔钱无限期地应付紧急的用途。他整天在家里坐着,决定改穿一些旧的衣服。这是在天气坏的日子里首先提出来的。为此,他只有在开头的时候作过一次解释:
“天气太不好了,我就穿这个吧。”
从此就这么穿下去了。
此外,他一向刮胡子付一毛五分钱,小帐一毛钱。第一次遇到经济困难时,把小帐减成五分钱,再后来就根本不给小帐了。他又试图找一家一毛钱的理发店,发现胡子刮得相当令人满意,便从此照顾这一家的生意。再后来,改为隔一天刮一次胡子,又改为三天一次,后来又改,又来改成照例每周刮一次胡子,在星期六这一天,他那个容貌可就够瞧的了。
当然,既然他自己丧失了自尊心,嘉莉对他的尊敬也就随之而消失。她真不懂这个人心里面究竟在些想什么。他手头还有点儿钱嘛,一套上等的衣服也还在嘛,一打扮起来,他也还不难看嘛。她没有忘记自己在芝加哥的艰难挣扎,不过,她也忘不掉自己从没有放弃过斗争的努力嘛。可他呢,从来没有努力过,如今连报上的广告栏也都不看了。
到后来,她终于流露出了自己明确的看法。
“你在烧排骨时怎么放了这么多的牛油?”有一个晚上,他在厨房里站着时这么说。
“当然是为了好吃些。”她回答说。
“这些日子里牛油可贵得要命。”他提示说。
“你要是有职业的话,就不会在乎了。”她回答说。
他从此闭了口,又去看他的报,不过,这个反驳的话可刺伤了他的心,这是第一回从她的嘴里说出这样刺人的话。
也是在这同一个晚上,嘉莉在读了些东西以后到前房去睡了。这可是不寻常的事。当赫斯特渥特决定去睡时,他照例是不点灯的。可这时他发现嘉莉不在了。
“这就怪了,”他说,“也许她还坐着吧。”
他并没有多想,也就睡了。一早醒来,她不在他身边。说来也怪,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也没有表示过什么。
傍晚时分,多少有了些谈话的气氛,嘉莉说:
“我看我今晚就一个人睡吧。我有点儿头疼。”
“好吧。”赫斯特渥特说。
到了第三个晚上,她睡在前屋她的床上,事前也没有作解释。
这对赫斯特渥特可是个惨重的打击,不过他从不提起这件事。
“好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一边不禁眉头紧皱,“让她独个儿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