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这里不是魔窟：黄金买不到的东西 (2)
“啊，不管怎么说，你就在这儿嘛。你能不能现在就过来，跟我一起去吃晚饭?再说，你住在哪里啊?”
“在威灵吞旅馆。”嘉莉说，口音里带了些自豪的意味。
“哦，是么?”万斯太太叫出了声。对她来说，名字不是没有作用的。
万斯太太很巧妙地避开了有关赫斯特渥特的话题。她自然不禁会想到他的。毫无疑问，嘉莉已经离开了他。这是她猜想到的。
“哦，今晚我不成啊，”嘉莉说，“我实在没有多少时间。我必须在七点半钟前回到这儿来，你来跟我一起吃饭，行么?”
“我很乐意，不过今晚上不行。”万斯太太说，一边端详着嘉莉美丽的容貌。嘉莉的好运使得她在万斯太太的眼里显得更加尊贵，更加叫人喜欢了。“我答应过六点钟到家。”她一边看了一眼胸前挂的小金表，一边接着说，“我得走了，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能过来。”
“啊，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嘉莉说。
“嗯，那么明天。我如今住在契尔西旅馆。”
“又搬了?”嘉莉笑出了声。
“是的。你知道我在一处地方呆不了六个月。我就是喜欢搬。好，请记住——五点半钟。”
“忘不了。”嘉莉说，一边在她离去时瞥了她一眼。这时她想到，如今她不比这个女人差了，也许还强一些。别人对她表示热心、表示关心，就使她感觉到自己身分略高而能谦和待人。
如今一天天过去，人家寄来的信都是卡西诺剧院的看门人给她送来的。星期一以后情况有了迅速的发展。信里说些什么，这她很清楚情书是老规矩了，只是采取了最温和的方式。她记得，早在哥伦比亚城时，她收到了第一封情书。在这以后，作为龙套群舞队的一个成员，她又接到别的信——其中一位绅士要求和她约会。这已是她和萝拉一块取乐的材料。萝拉也接过几封，她们两个一般都把这些信拿来开玩笑。
不过，如今信来得又多又快了。那些有钱的绅士毫不迟疑地表白，除了他们自己颇有德性以外，还有马及马车。譬如像这样的一封信：
“我个人名下就拥有一百万元。我能叫你享尽人间一切的豪华。只要你提出来，没有什么你享受不到的。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表示我有钱，而是因为我爱你，希望满足你每一项的愿望。正是出于爱，我才写这封信。你能给我半个钟点，以便申诉我的愿望么?”
当嘉莉还在第十七条街时所收到的信，读起来还多少有趣一些——尽管从来没有真正高兴过——那是指与她住到豪华的威灵吞旅馆之后相比而言。即便是在那一边吧，她的虚荣心——或者称之为自我欣赏，而其极端的形式，便叫做虚荣心——也还没有得到充分满足，以致引起她厌烦的心理。奉承，不论采取何种形式，只要是新鲜的，她都喜欢。不过，她还是有这么一份聪明，能辨别她当年的情况和她如今的新处境。在过去，她从没有过名声，从没有过钱。如今都有了；在过去，她从没有享受过奉承或者表示亲热的意思，如今都有了。为什么呢?她一想到男人们会突然发现她如此可爱，便不禁微微一笑。结果是至少促成了她的冷淡与冷漠。
“看这里，”她对萝拉说，“看看这个男人说的话——‘若蒙赐我半个小时’，”她学着那种有气无力的样子说话，“真奇怪!男人们不是太无聊了么?”
“这个人准定有很多的钱，你看他那说话的口气。”萝拉说。
“他们一个个都是这么说的。”嘉莉天真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见见他，”萝拉说，“听听他说些什么?”
“我实在不愿意，”嘉莉说，“我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我可不愿意这个样子见任何一个人。”
萝拉那对大大的爱开玩笑的眼睛望着她。
“他不会伤害你嘛，”她回答说，“你不妨和他开开玩笑嘛。”
嘉莉摇摇头。
“你这人真古怪。”这位眼睛蓝蓝的小兵说。
时运总是这样锦上添花。在整整这一周里，尽管她的那笔高薪还没有拿到手，仿佛满世界都了解她，信任她。没有钱——至少是没有这必需的钱——她照样享受到了钱所能买到的各种奢华的生活。一切美妙的地方，无需你要求什么，门都为她而敞开。这些皇宫般的房间，多么神奇地归她所有。万斯太太固然在契尔西旅馆有她那些有气派的房间——可是这里的这些房间是她的啊。男人们送来鲜花、情书，还提出给她财富。可是她的美梦还在一个劲儿骚动。一百五十块!一百五十块!这简直是阿拉丁神灯要打开的满是珍宝的洞穴。每一天，都有些情况几乎冲昏了她的头脑，她尽是幻想着她的命运一定会如何如何，钱又是很多很多，并且还要增添，成倍地增添。她想象着种种欢乐——不论陆上、海上都是从来没有过的那种欢乐的光芒。然后，在千般期待以后，终于拿到了那第一笔的一百五十块。
是付的钞票——三张二十块的，六张十块的，还有六张五块的。这一搭配，就变成携带方便的一卷钞票。付给她钱的出纳还外加了一个微笑和一声招呼。
“啊，是的，”她去取钱的时候出纳说，“麦顿达小姐——一百五十块钱。这场戏看来非常成功啊。”
“是的，很成功。”嘉莉回答说。
接着来领钱的是剧团里一位不重要的角色，她听到招呼变了腔调。
“多少钱?”同一位出纳在说话，口气生硬得很。那是一个等着领取微薄工薪的人，就跟她在几天前一个样。这叫她回想起了在鞋厂里好几个星期的情景，几乎像个仆人一般从一个神气活现的工头那里领取——或者说接受恩赐——每周四块半——那个工头，在分发工薪时，那神气，仿佛是一位王子对一群请愿的奴仆发放施舍一般。她知道，就是在今天，在芝加哥那边，在同一家鞋厂的房里，挤满了衣衫褴褛的穷姑娘，正在那长长的一行行噼啪作响的机器上干活。每到星期六，她们就会聚拢起来，为了比她如今苦一百倍的活儿，拿一点点的报酬，而当年她就是其中的一个。哦，如今是舒服得多啦!这世界是如此这般的一片光明。她感到太兴奋了，须得走回旅馆去好好思量一下，她该怎么办。
如果她的欲望是属于感情方面的，那么，钱之无能为力不用很久就清楚了。手里有着一百五十块钱，嘉莉不知道该买些什么特别的东西。这笔钱本身就像有形的实在的东西，摸得到，看得见，开头几天，还不无好玩，不过这很快就过去了。旅馆的帐单用不到动这笔钱。她身上的衣服再穿一些时候仍然可以叫人称心满意，再隔一两天，她又要拿到另外一笔一百五十块钱了。为了维持她目前的生活，仿佛那笔钱根本不是急切需要的嘛。至于她如果要切实改善一下自己的处境，或者往更高处攀，那么，她必须有更多的钱——远比现在的多才行。
现在有一位评论家来采访她，以便写一篇华而不实而观察机敏的访问记，以露一露评论家的机智，表一表名人的傻态，叫读者开开心。他喜欢嘉莉，并且公开地这样说——不过还加上一句，说她只是长得漂亮，生性善良和运气好。这是冷得刺骨之笔。《先驱报》为免费施舍冰的基金筹款而举行的招待会，给了她这么一个荣誉，邀请她和其他名人一起义务参加盛会。有一位年轻作者访问过她，此人有一出戏，认为她可以设法演出。可惜的是她判断不了。一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就难过，后来，她又发现，她必须为了安全起见，把钱存到银行里。这样一来，她终于想到，导向美满生活之门可至今还没有打开呢。
慢慢地，她开始认为，这都只是因为眼下正是夏季的缘故。眼下除了以她为明星的那类节目以外，并没有什么娱乐可言。第五条街都关上了门窗，富豪们已经离开富丽堂皇的大厦出去避暑了。马迪逊街稍微好一些。百老汇充斥着游荡的悲剧演员在寻求下一个季度的合同。整个儿城市一片平静，至于她晚上的时光是用来干她自己的活儿的。因此感觉到眼睛是无事可做。
“我实在纳闷，”有一天，她坐在能俯瞰百老汇的窗口，对萝拉这么说，“我感到寂寞，你呢?”
“并不，”萝拉说，“我不大感到，你不肯出去走走，这是你的毛病所在。”
“我能到哪里去啊?”
“啊，地方有的是嘛，”萝拉回答说。她心里想到的，是自己和一些爱玩的小伙子快快活活的交往，“你就是不喜欢和任何人出去玩玩。”
“我就是不喜欢和那些给我写信的人出去。我知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
“你不该太孤单，”萝拉说，一边想着嘉莉在事业上的成功，“为了达到你的地位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人可有的是啊。”
嘉莉再一次望着窗外匆匆走过的人群。
“我不知道。”她说。
她那闲着的双手不知不觉之间开始倦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