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幻想中的花费:事实报之以嘲笑 (2)
他带路穿过两旁堆着盒子的黑漆漆的甬道,一路闻到新皮鞋的气味。走到了铁门口,里边是工厂的主要部分。里面是一间大屋子,天花板低低的,只听得机器轧轧声,一些男子,身穿白色衬衫、方格花布工装,正忙着干活。她羞怯怯地跟着他,穿过噼啪响动着的机器,眼睛只看着前面,脸上微微发红。他们在远处一个角落,搭上电梯,到了六层楼。从一行行机器和凳子那边勃朗先生招呼一个工头走出来。
“就是这个姑娘,”他说,一边转身对着嘉莉,“你跟他去。”然后他就走回去了。嘉莉便跟在新的上司后面,走到角落里一张小办公桌那里,这是他用作办公的。
“你过去从没有干过任何这类的活儿,是吧?”他问她,样子很严厉。
“没有,先生。”她回答说。
他仿佛必须为这样的帮工操心而感到烦恼。不过还是把她的姓名记了下来,接着把她带过去,那里有一排女工,坐在噼啪作响的机器前的凳子上。他拍拍一个女工的肩膀,她正用机器在鞋面上打洞。
“你,”他说,“把你做的做给她看。等她学会了来找我。”
这个女工马上站起身来,给嘉莉找了个位子。
“并不难干,”她说,一边弯下身子,“只要拿住这个,夹到打洞机上,再开动机器。”
她(照着她说的话干起来),把一块皮子放到小小打洞机上夹起来,那是做成了男鞋右半边的皮料。然后把机子边上的小钢钻推动起来。钢钻跳动着打洞,响起喀喇喀喇的尖锐的响声,轧下鞋面上圆形的一小块一小块皮子,就留下了洞眼,好系鞋带。那位女工看过几回以后,就让她独自干。看到做得不差,她就走开了。
皮子是从她右边那个机子的女工那里递过来的,然后传给左边的那一个。嘉莉马上懂得了,必须保持一个正常的速度,不然的话,活儿会往她身上堆起来,下面所有的活儿便会耽搁下来。她没有空朝四下里张望,只是急急忙忙干她的活。她左右两边的女工都明白她的难处,总是设法帮助她,尽可能地偷偷做得慢一些。
她不停地干这个活干了一阵子,在那单调的动作中和机器的机械操作中,设法从自己的害怕不安的心里找些解脱。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她觉得房间里光线不很明亮。闻到了新牛皮那种浓烈的味道,不过她倒并不在乎。她感觉到别的工人眼睛在看着她,心里很不安,深怕自己干得不够快。
有一回错把皮子放得有点儿不正,她正摸着那个小小的打洞机。这时,她眼前就出现一只大手,替她把打洞架扣紧,正是那个工头。她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几乎连活儿都不能继续干下去。
“把你的机子动起来,”他说,“把你的机子动起来。不要让这条线上空等。”
这句话提醒了她,马上紧张地干起来,简直连气都喘不匀,一直要到影子从她身后移开才算了事。这样,她才喘了一口大气。
上午渐渐过去,屋子里热起来了。她感到需要吸点儿新鲜空气,喝点水,不过不敢移动。她坐的那张凳子没有靠背,没有垫脚,她开始觉得不太舒服。再隔一会儿,她觉得背开始有点儿酸痛。她扭了扭身子,稍为变一变姿势,不过好不了多久。她开始觉得累了。
“站起来,你为什么不站一站?”右边那个女工说,也并没有作什么自己介绍,“他们并不在意。”
嘉莉感激地望着她,“我看我得这样。”她说。
她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就这样干了一会儿,不过这样的姿势干起来更吃力。俯下身时,她的脖颈子和肩膀发痛。
这个地方使她感到有些粗野的气氛。她不想往四下里张望,不过,在机子噼啪声中她能听到间或有人在说话。她眼角里也能觉察到一两件事情。
“你昨晚上见到哈莱了么?”她左边那个女工对她边上的人说。
“没有。”
“你该看看他身上那条领带。喝!他真招人注目。”
“嘘——嘘,”那另一个女工说,一边俯下身来干活。那第一个说话的人经招呼后不做声了,马上装出一本正经的脸色。那个工头漫步走过,对这两人仔细打量了一下。他一走开,话又谈开了。
“听我说,”她左边的那个女工说,“你以为他怎么说?”
“我不知道。”
“他说,他看到我们昨晚上在马丁酒店跟埃迪?哈立斯在一起。”
“没有!”她们两个都吃吃地笑了起来。
一个褐色头发的年轻人,头发早该剪了,左臂下夹着一箩筐皮子零件,贴紧着肚子,从机子那边慢吞吞走过来。走近嘉莉身边,他伸出右手,在一个女工膀子下面拧了一把。
“喔,放开我,”她发怒地叫了起来,“坏蛋。”
他只是报以嘻嘻一笑。
“小骗子!”她望着他的时候他回了她这一句。在他身上,连一点儿绅士派头都没有。
嘉莉后来实在坐不住了。她两脚累得慌,只想站起身来舒展舒展。中午时分难道就永远盼不到了么?仿佛她已经干了整整一天了。她根本不饿,只是觉得虚弱,眼睛也累,打眼的时候她老是盯住了一处看。右边的女工见她坐立不安,对她挺同情。她太过专心致志了——其实她干的活儿并不需要这么用心,这么用劲儿。可是没有什么办法,鞋面皮子堆得越来越多了。先是她的手腕痛起来,接着是手指头痛,到后来,她简直成了麻木的叫苦连天的一堆肌肉,给固定在一个位置上,做着刻板的动作,越来越乏味,到最后,终于令人作呕。正当她思量着,这样的紧张究竟有完还是没有完的时候,电梯那边传来一声沉闷的钟声,终于放工了。顷刻之间响起了一阵走动与说话的声音。全体女工立刻离开凳子,急匆匆从隔壁房间走开去,男工们从右边的什么部门走过这里。滚动的车轮响起了一阵愈来愈低的声音,最后逐渐消失。这里好像有一种听得见的寂静,以致连传来普通的音响,听起来也有点儿奇怪。
嘉莉站起身来,找她的饭盒。她身子直僵僵的,头有点儿晕,口渴得很。走到一间木板隔开来放衣包、饭盒的小间,她碰见了那个工头,他死盯着她看。
“嗯,”他说,“你能行么?”
“我看行。”她恭恭敬敬地回答说。
“嗯。”他回答说。因为想不到别的什么话好说的。他继续往前走。
要是在更好一些的物质条件下,这类的活儿也不致这么糟,不断主张改善劳工劳动条件的新社会主义还没有为厂家所接受。
这地方散发出机器和新皮革杂在一起的油味——再加上大楼的霉味,就是在冬天季节也不好受。地板尽管每天晚上都要打扫,还是到处是垃圾。也没有任何设备,能让工人们舒适些。当时的想法是,为他们支出得越少越好,活儿越难做、待遇越低越好,这样才能赚点儿钱。我们所知道的那类踏脚啊,旋背椅啊,女工的餐室啊,免费供应的干净围裙啊,卷发钳啊,像样的更衣室啊,一概都没有想到过,盥洗室如果不说是肮脏的地方,也是惹人生气的地方。整个儿的气氛就是邋邋遢遢的。
嘉莉从角落上一个桶里喝了一杯水,然后在身边找个地方坐下来吃东西。别的女工在走开了的男工凳子上沿窗坐了下来。她见到女工们到处都是两人一起、几个人一起的,她为人腼腆,不好意思挨上去,就回到了她自己那个机子旁,在自己那张凳子上坐下,把放在膝盖上的饭盒子打开来。她坐在那里,一边听着四周的闲话和品评。多半是些无聊的话,尽是当时流行的俚语。屋子里的几个男工和隔得老远的女工对骂开玩笑的话。
“喂,凯蒂,”其中一人朝窗下几步宽的地方跳着华尔兹舞步的一个女工说,“跟我到舞厅去么?”
“当心点儿,凯蒂,”另一个叫,“你会把后面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意指会失身。——译者)
“别瞎说八道了,小骗子。”这是她惟一的一句回答。
嘉莉听着男女工人间这一类的玩笑话,本能地感到畏缩。她不习惯于这类方式,觉得这一套有点儿粗野下流。她深怕那里的年轻男工对她讲这类的话——这些男工和杜洛埃一比之下,就显得粗鲁可笑。她用一般女性的眼光,从服饰区别各色人等。一套礼服说明有地位、善良、高贵;而一套工装、短褂,就是人品坏,不屑一顾。
短短的半个小时一过,轮子又转动了起来,这时她很高兴。虽然累,但她却不致惹人注意了。可是另一个年轻人沿着甬道走过来,用大拇指在她肋骨上随随便便地戳了一下,这下子,她的幻想可破灭了。她转过身来,眼睛里冒出火花,不过他已经走开,只是有一回转过身来,嘻嘻一笑。她真是禁不住想叫喊起来。
边上的女工注意到了她的心思。“别放在心上,”她说,“他脸皮太厚了。”
嘉莉没有作声,只是弯着腰干她的活。她只觉得这样的生活受不了。她心中的工作可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整整一个漫长的下午,她尽想着外边这个城市的光景,那神气的外观,那人群,那漂亮的大楼。哥伦比亚城啊,她家里的那些美好之处啊,这些又回到了她的心里来。到三点钟,她以为一定已经是六点钟了。到四点钟,仿佛人家把时间给忘了,叫大伙儿超时干活。工头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魔鬼,老是蹑手蹑脚地转悠,逼得她给活儿拴住。她听到的边上那些谈话只能叫她狠下决心,决不跟其中任何一个人交朋友。六点钟一到,她急忙走出去,因为一直坐着一动不动,胳膊痛了,四肢也直僵僵的。
她拿了帽子正沿着大厅往外走,一个年轻的机工给她的美貌打动了心,大着胆子想跟她调笑。
“喂,姑娘,”他叫道,“请等一等,我跟你一起走走。”
这是直接朝着她这个方向说的。她知道这是什么个意思,不过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眼。
在挤挤攘攘的电梯里,另一个灰尘满身的年轻男工朝她做眉眼,想引起她注意。
另一个年轻男工在外边人行道上等人,在她走过时对她嘻嘻一笑。
“跟我一路走,是不是?”他放荡地叫道。
嘉莉心一沉,转过脸来朝西。走过拐角,透过亮亮的大玻璃窗,她看到了她当初找活儿干的那张小写字台。行人拥挤,急急忙忙、吵吵嚷嚷走着。她觉得喘了一口气,只因为她终于脱身了。和走过身旁的那些衣着讲究的姑娘相比,她觉得羞辱了。她觉得,她的遭遇理应好一些才是啊。她心里委实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