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1)
美丽的仲夏遍布英国。像这种连续几天明净的天空、灿烂的阳光,即使是短短的一两天光景以前也很难光临我们这充斥着风浪的岛国。仿佛一连串意大利的天气,如同南飞的过路候鸟暂且在阿尔比安的悬崖上歇脚似的。干草已经收进来了,桑菲尔德四周的田地也已收拾干净,一片青翠。大路在阳光下显得又白又硬。树木正郁郁葱葱地生长着。一片葱绿的树篱和林子,跟它们之间收割完毕的牧草地上的遍地阳光形成鲜明的对比。
施洗约翰节前夕,阿黛尔在干草村小路上采了半天的野草莓,大概是太累了的缘故,太阳一落山她就去睡觉了。我看着她入睡后才离开,来到花园中。
这是一天中最可爱的时刻,——“白昼已耗尽了它的烈火”,露水清凉地落在曾令人喘不过气的平原上和烤焦了的山顶上。在那没有绚丽的云彩,朴实无华的落日就此沉没下去的地方,现在正展现着一派壮丽的紫色。除了在某个山峰上,某一个点上,闪出熊熊火光般的金红色来,这紫色又高、又远、又淡地弥漫了半片天空。东方有它独特的湛蓝的美,如同一颗天然的蓝宝石,徐徐升起,那是一颗星。它不久就要以月亮为自豪,但现在月亮仍沉没在地平线下。
在石子路上散了一会儿步,我隐约感觉有一种熟悉的香味——雪茄烟味——从某个窗户透出来。我看见书房的窗户打开了约一手宽。我知道那儿可能有人正窥视着我,于是离开了,来到了果园中。庭院里最隐蔽的地方要数这儿了,像个伊甸园。这儿绿树葱笼,鲜花满园。一边是堵墙将它与院子隔开,另一边则是一条山毛榉林荫道将它与草坪分开。园子尽头,一道坍塌的篱笆隔开了寂寞的田野。一条弯曲的小路通向篱笆,路两旁排列着月桂树,路的尽头直立着高大的七叶树,一圈坐凳围在树脚。你可以独自流连于此,无人问津。在这甜蜜的露汁降落,周围一片寂静的暮色时,我觉得几乎可以永远地徜徉其中了。这时初升的月亮投下一片亮光在园中较高处,我被吸引着向它走去。正当我穿行于花丛和果树林之间时,我突然间停止了脚步,——不是因为看到或听到了什么,而是因为 我又一次闻到了那股引起人警觉的香味。
香蔷薇和青蒿、素馨、石竹和玫瑰,它们的晚香早已弥散开了。但这股新香既非来自花草,也非来自灌木,而是——我很熟悉这种味道——罗切斯特先生雪茄烟的香味。我向四周观望,只见树上坠满累累果实。我又凝神聆听,只有半英里一座林子里的夜莺在歌唱。我看不到移动的身影,听不到移动的脚步声,却闻到了那渐近渐浓的香味——我一定得逃走。我正快步走向通往灌木林的小门,却一眼望见罗切斯特先生正从那儿走进来。我立即闪身躲进旁边遮着藤萝的壁龛中。他不会呆很长时间,他一定会很快回到原先的地方去,只要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不会发现我的。
可事与愿违——黄昏对他来说跟对我来说一样的可爱,这样古老的花园也一样迷人。他信步游走,忽而托起醋栗树枝,欣赏大如李子的果实,忽而摘下熟透的樱桃,忽而又弯身嗅一嗅花香,或者观赏花瓣上晶莹的露珠。一只飞蛾嗡地从我身旁掠过,停在罗切斯特先生脚边的一株花儿上。他注意到这只飞蛾,特意低下身仔细察看。
“现在他正背对着我,”我想,“又正专心看着飞蛾,只要我轻点儿声,也许能悄悄溜走,不被他发现。”
我轻踏路旁的草皮,避免路上的鹅卵石发出响声会泄露我的行踪。他正站在离我经过的地方有一两码的花坛中,那只飞蛾显然已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我一定可以顺利地离开。”我暗暗的想。尚未升高的月亮投射在他身上,在园地上留下长长的影子。我正跨过黑影时,他头也不回地轻声说:
“简,过来看看这个小东西。”
我并没出过声,他背后也没长着眼睛,——难道说他的影子也能感觉吗?刚开始我被吓了一大跳,随后我镇定下来,向他身边走去。
“瞧它的翅膀,”他说,“它让我想起一种西印度群岛的虫子。你在英国不大能看到这样又大又色彩斑斓的夜游神吧。瞧!它飞走了。”
蛾子飞走了,我也正想悄悄离开,可是罗切斯特先生却跟在我身后。两人走到门边的时候,他说:
“我们折回去吧,这么美妙的夜晚呆在家里太丢人了。而且在这种日落月出接轨的时刻,没人会想早睡觉的。”
我有一个缺点,有时候我的舌头能运转自如对答如流,有时候却似打了结,找不出一句推托的话,而且这种失误又总是发生在紧要关头,当我正需要寻找一个巧妙的理由来搪塞的时候。我不想在这种时刻跟罗切斯特先生单独呆在一起,并在果园中漫步,但我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推托。我磨磨蹭蹭地跟随在他身后,搜肠刮肚想要寻找一个脱身之术。可是他看上去却神情严肃并泰然自若,弄得我自己都为过于慌乱而不好意思起来。行为不端——如果眼前就是或即将发生的话,——那绝对只是就我而言,他却是坦坦荡荡的,对此毫无觉察。
“简,”当我们踏上小路,在两旁月桂树间朝着坍塌的篱笆和前方那株七叶树闲荡过去的时候,他又打开了话匣,“夏天的桑菲尔德真令人愉悦,是吗?”
“是的,先生。”
“你一定有些依恋这所宅子了吧,——你是个对自然美颇有几分眼光,又容易产生依恋之情的人啊!”
“说真的,我很依恋它。”
“而且,尽管我不知道确切的原由,但我觉得,你也有几分关心那个傻孩子小阿黛尔,甚至还有那头脑简单的费尔法克斯太太。”
“是的,先生。尽管爱她们的方式不太一样,对她俩我同样喜爱。”
“而且很不乐意离开她们吧?”
“是的。”
“真可惜啊!”他说完叹了口气,停了一下。“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一会儿他又继续说,“你刚在一个愉快的地方安顿下来,马上又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你,叫你继续往前走,因为让你休息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先生,难道我还要往前走么?”我问道,“难道我非得离开?”
“我想——我相信你得离开;我很抱歉,简妮特,但是我不得不说你得离开。”
天啊,这是怎样的一个打击,可是我并没被击垮。
“你是要结婚了吗?先生,如果真的是因为要结婚而让我离开,你是主人,只要开步走的命令一下,我立刻掉头。
“正——是,一点儿——也——不错,凭着你一贯的敏锐,你总是一语道破的。”
“她是谁?”我咬着牙。
“她……,哦,我想你或许记得,当初我本人,或者传言,明白告诉你我打算把这个老单身汉的脖子伸进神圣的绞索里,踏上结婚的圣坛,——简单地说,把她抱在怀里(如抱起来可真是不小呢,不过这不相干,——像我美丽的布兰奇这样一个宝贝是谁也不会嫌弃的)的时候;嗯,我是说……听我说呀!简妮特!你掉过头去不是在找更多的飞蛾吧,是吗?那只是一只瓢虫,孩子,‘正在飞回家’。我是想提醒你,正是你自己带着你那令我敬重的审慎的态度,——那种适合你责任重大而又以人谋生的地位的明智、远见和谦虚,首先向我提出来如果我娶了英格拉姆小姐,你和小阿黛尔都最好还是马上离开。我并不想来计较你提议中对我爱人性格所隐含着的诋毁。真的,你一旦远走高飞之后,简妮特,我会尽量去忘记它。我会只注意到其中的明智之处,它很令人信服,所以我已经决定照此办理。阿黛尔一定得进学校,而你,小姐,得另找新职位。”
“好,先生,我马上就去登广告,而在这段时间里,我想……”我正要说,“我想另找到一个安身处之前,我仍可以呆在这儿吧。”但是我突然住了口,觉得不能冒险去说长长的一句话,因为我的嗓子已经不大听使唤了。
“再过一个月光景我就要当新郎,”罗切斯特先生继续往下说,“在此之前,我会亲自替你去找一个工作和安身的地方的。”
“谢谢你,先生,我很抱歉给……”
“哦,用不着道歉!我认为一个下属像你这样地忠于职守,她就可以说有权利要她的雇主为她帮一点儿他只要举手之劳就能帮她的小忙。说真的,我已经从我未来的岳母那儿听说,有一个我认为很合适的工作,是去爱尔兰康诺特省的苦果山庄,教狄奥尼修斯?拗轧太太的五个女儿。我想你会喜欢爱尔兰的,听说那儿的人都非常热心。”
“路很远啊,先生。”
“没关系,——像你这样有头脑的姑娘总不会怕航行和路远吧。”“倒不在乎航行,而是路太远,再说又有大海相隔……”
“跟什么相隔,简?”
“跟英国,跟这儿——还跟……”
“呃?”
“跟你,先生。”
我这话几乎是不由自主说出口来的,同样也不由我自己的意志作主,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不过我并没有哭出声来,我避免抽泣。一想到拗轧太太和苦果山庄就叫我寒透了心。但更寒心的,是想看来注定要翻腾在我跟眼下正走在身边的主人之间的那茫茫的大海。而最最寒心的,是想起有更加辽宽的海洋——财富、地位、习俗——阻隔在我和我无法避免、自然而然爱上的人中间。
“路太远了啊。”强忍住在眼中的泪水,我忍不住又说了一句。
“的确是很远,你一到爱尔兰康诺特省的苦果山庄,简,我就永远也见不着你了,这是确定无疑的。我决不去爱尔兰,我自己也不太喜欢这个国家。我们一直是好朋友,简,是么?”
“是的,先生。”
“朋友们在就要分手时,总喜欢趁余下的一点时间彼此多亲近一些。来,——我们来平心静气地好好谈谈这次航行和离别吧,谈它半个小时光景,看着星星在那边天空上升到它们光辉灿烂的全盛时期。这儿是那棵七叶树,这儿有围着它老根的凳子。来吧,今晚上我们要安安静静在这儿坐坐,尽管以后注定再也不会一起坐在这儿了。”他招呼我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
“去爱尔兰要走很远的路,简妮特,我很过意不去,让我的小朋友去作这样一次让人厌倦的旅行。但既然我没法安排得更好,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否跟你有点儿相像?”
这一次我没敢答话,我感到满心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