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玛斯的婚礼 (1)
举行婚礼的这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尽管道路泥泞,但天空是晴朗的。三辆大车和两辆带篷子的马车来到了玛斯,人们都激动地聚在前厅迎候。安娜却还待在楼上。她爸爸在一口一口地呷着白兰地。他今天穿着黑上衣和灰裤子,可潇洒了。他的话语里透着诚挚,可话音里又带着些儿不安。他妻子下楼来了,她身着带有花边的黑缎子衣服,帽子上隐约露出些孔雀绿来,那娇小的身躯动起来显得自信、有主心骨。还真多亏了她,布朗温才在这大庭广众面前壮起了胆子。
马车来了!诺丁汉的布朗温太太身着锦缎站在门道里吩咐人们如何进厅。一阵骚乱,前门开了,参加婚礼的宾客们沿着花园小径走了过去,那些等待中的人们扒着窗户朝里窥视,门口的一小群人稀稀拉拉站了一长串。这些打扮起来的人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着实好笑!又走了一批人!厅里宽敞多了。安娜身着白缎子衣服,蒙着面纱,红着脸羞羞答答地下楼来和大家见面。婆母用不偏不爱的眼光打量她一番,给她拉拉白色的拖地长裙,给她的纱巾拿拿褶,借此来表现她自己。窗外响起一阵喧天的欢呼声,新郎的马车到了。“你的帽子呢,爸爸?你的手套在哪儿?”新娘子跺着穿着白便鞋的脚,带火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面纱。爸爸四下里找来找去,头发都忙乱了。大伙都走了,就剩下新娘子和她爸爸了。他总算准备好了,惊慌得脸都红了,蒂丽在小门廊里颤抖着等着去开门。一个侍女在安娜身边转来转去,安娜问她:“我这样可以了吧?”
她整理好衣服,压着心头的火很威严地用力向她爸爸招招手道:“过来!”他走了过去。她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胳膊上,一只手捧着一束鲜花,走起来,天啊,真叫优雅。不过,她爸爸的脸那么红,这叫她心里有点别扭。她慢悠悠地从焦急不安的蒂丽身边飘过去,踏上了花园小径。在门口人们嘶哑的叫声中她那泛着雪浪般的身子慢慢地进了马车。她上车时,爸爸注意到了她细细的脚腕和纤巧的小脚:那还是一双孩子的脚呢。他坚硬的心里顿时升起了一股柔情。可她却正为自己大出风头而欣喜若狂呢。一路上,她坐在马车里心花怒放,喜上眉梢。这一切太可爱了。她低下头,关切地注视着那束花:白玫瑰和铃兰花,晚香玉和孔雀草,富丽溢美,像一挂小瀑布似的。她爸爸为这一切生疏的东西惊呆了,他的心那么激动,他感到这颗心都变硬了,他什么也不去想。
教堂为庆祝圣诞节装饰起来了,摆着深颜色的冬青树和清冷、雪样的白花儿。他走到祭坛跟前。他结婚才有多少年?他说不准他现在来是来结婚的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他感到困惑的是,他不得不做点什么。他看到了妻子的帽子,心里问自己:她为什么没跟自己在一起?他们站在祭坛跟前了。他抬头凝视着东窗,窗子射出一股光线浓重的琥珀绿:闪亮的墨绿中透出些紫红。小黄花儿在依稀的疏影里花团依依,正开得旺盛。
“是谁让这个女子嫁给这个男人的?”他感到有人捅了他一下,他心里一惊。这句话仍在他脑海中回荡着,只是话音渐渐远去了。“是我,”他忙回答。
安娜低下头在面纱里笑了。唉,他是多么荒唐啊!布朗温转而去凝视祭坛后闪闪发光的绿色窗户,不无痛苦地胡乱思忖道:他会不会老,他会不会感到自己已达到目的、安居乐业了。他在这儿,在安娜的婚礼上,这不错,可他有什么权利认为自己负有一个父亲的责任呢?他还像自己刚结婚时那样,心里没底,动摇不定。他,还有他老婆!这两口子都这么茫然,他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不由得心头感到一阵极度的痛苦。他四十五岁了,四十五岁了!再有五年就五十岁了,然后是六十岁、七十岁,再往后就完了。我的老天爷啊,我都这个年纪了,可还没有稳定下来!人怎么才能长大并变得自信起来呢?他希望自己能变得更老些,既然他已经感到自己是个完全成熟的人了,那么现在的他和结婚时的他相比有什么两样呢?他可以再结一次婚——跟他的妻子。他感到自己像一个渺小的人,挺立在一片被浩渺无际的天空包围着的平原上,他和他的妻子,两个渺小的人,在耀眼的天光中横越过这片平原。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呢?这条路到哪儿才算了啊?没有头,没有了。
一个人难道会不老不死吗?这是一种暗示。发现了这个暗示,他竟奇怪地惊喜起来,同时又感到难受。他要和自己的妻子走下去,就像两个孩子那样在平原上安营扎寨,那么,除了这一望无际的天空还有什么可依靠的呢?可它太浩瀚无垠了。那辉煌的绿色燃烧般地耀眼夺目,在他眼前的阴影里大显威风。那光绿得浓艳,绿得堂皇。他的生活曾是多么五彩缤纷、眼花缭乱啊。在他错综复杂、暗无天日的肌体里,生命是火一样的红、火一样地燃烧着。同时,他的妻子,她黑暗的肌体里,火焰又是怎样地燃烧、闪耀着光芒啊!这团生命之火在无穷无尽地燃烧着!风琴声大作,人们都进了祈祷室。这里放着一本墨迹渍渍的签字簿。那姑娘神气活现地把面纱往后一撩,忸怩作态地伸出戴着婚礼戒指的手,傲气十足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安娜?塞丽萨?兰斯基。”
安娜?塞丽萨?兰斯基——真是个洋洋自得、自作主张的顽皮丫头!新郎身穿黑色燕尾服和灰裤子,身材修长,像一只正经的猫,一丝不苟地签了名:威廉?布朗温。”这字体看上去正经得过分了。“爸爸,来签名呀!”这骄横轻佻的女孩子叫了起来。“托马斯?布朗温,这两笔字可真叫笨拙呀。”他边写边自言自语。然后,他哥哥,高大、黄皮肤,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家伙签字:“阿尔弗莱德?布朗温。”“怎么这么多布朗温呀?”汤姆?布朗温说,他认为这个家族的姓氏反复出现感到羞臊。当他们又来到外面的阳光下时,他看到墓碑下灰蒙蒙的青草上染着白霜;头顶上方,圣诞树上的桨果在钟声中闪着红光;紫杉树黑黑的,乱蓬蓬的枝桠纹丝不动。一切看上去都像一副幻景。
参加婚礼的人们穿过墓地来到墙壁跟前,踏着小台阶走上去,然后下到墙那边去。嗬,你看那小白孔雀般洋洋自得的新娘,她立在墙头上伸出一只手让墙那边的新郎扶她下去呢!她那白细纤巧、迈着碎步的小脚,还有她弯下去的脖子都显得那么自鸣得意。看她那副傲慢无礼的样子吧,和她年轻的丈夫走在一起,好像把别人——父母和参加婚礼的宾客们都不放在眼里。屋里炉火正旺,桌上摆满了酒杯,屋顶上悬挂着冬青和槲寄生枝叶,参加婚礼的客人们蜂拥而入。汤姆?布朗温欢快得为人们大量斟酒,人人都得喝。铃儿在窗子上响了起来。“举起你们的酒杯来呀,”汤姆?布朗温在厅里喊着,“举杯呀,祝他们炉旺家暖,快快乐乐!”弗兰克?布朗温补充说:“祝他们日日夜夜幸福快活!”神情忧郁的阿尔弗莱德?布朗温也高叫道:“祝他们刀剪锤钳,勤快度日!”“满上啊,再干一轮!”汤姆?布朗温吆喝着。“炉旺家暖,幸福快乐!”
人们先后应和着。“愿上帝保佑他们枕边床头,尽情享乐!”弗兰克吆喝道。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祝他们进进出出,痛痛快快儿!”沉闷的阿尔弗莱德?布朗温蹦出这么一句,全场的男人一下子都大着胆子哄起来,女人们则说:“你听听,他们这是说些什么吧!”这屋里是有些胡说八道的气氛了。然后,人们坐上马车,赶回玛斯去,到正式茶点上去大餐一顿,一直吃了一个半钟头。新郎和新娘坐在桌首,正襟危坐,光彩照人,席上人们狂饮时,他俩一言不发。布朗温家的男人们在茶点桌上喝开了白兰地,一发而不可收。阴沉的阿尔弗莱德直喝得眼冒金星,混混沌沌的,笑起来出奇得野蛮,满嘴的牙都龇了出来。他妻子直瞪他,像蛇一样冲着他摇头探脑,可他压根儿就没看见。屠夫弗兰克喝得满脸通红,显得更英武了。一个劲儿地和他的弟兄对嚷。汤姆?布朗温虽然自持稳重,到最后也失态了。这兄弟三人在所有的来宾中占了鳌头。汤姆?布朗温想讲几句,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回想用语言来表白自己。
“婚姻,”他开始说了。他目光炯炯但又很深邃,非常严肃认真地思忖着说:“婚姻,”他的话像所有布朗温家的人一样慢条斯理、字正腔圆:“是天意——”“让他说下去,”阿尔弗莱德?布朗温慢吞吞地说,“让他说下去。”阿尔弗莱德太太不满地瞪了丈夫几眼。“一个男人,”汤姆?布朗温继续说:“就得享受做男人的权利,否则他为什么要做男人呢?”“这话说的是,”弗兰克红着脸说。“同样,”汤姆?布朗温接着说,“一个女人就得享受一个女人的权利,至少我们觉得是这样——”“ 哦,别说了——”一个农夫的老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