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安娜胜利了 (1)
婚后,威尔?布朗温休了几周假,他们小两口儿在新房里尽情地欢度蜜月。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觉得天似乎塌下来了,他和她就坐在一片废墟上。在这个新世界里,别人都被埋葬了,只有他们两人是一对安乐的幸存者,想糟践什么就糟践什么。起初,他还为自己的放纵无度感到内疚:难道外面就没有什么要做的事在召唤他吗?到了晚上,门一关,黑暗包围了他们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他们是这块看得见的土地上惟一的一对居民,其余的人都沉到洪水中去了。既然如此,他们便可以独断专行了。他们可以享受,可以糟蹋,可以浪费,就像一对没有心肝的神仙那样。可一到早晨,当马车咣咣地驶过,孩子们在胡同里吵吵嚷嚷,小贩开始叫卖,教堂的钟敲响了十一点,他们却没有起床,没有吃早点。他为此感到内疚,似乎他做了一件违法的事,他为自己没有忙忙碌碌而感到惭愧。“干嘛?”她问他,“有什么可干的,你就闲溜达溜达吧。”
可后来,甚至闲溜达也是可敬的了。一个人闲逛时还和世界以生点联系,可现在,白天的光线透过拉下的百叶窗隐约射进来,他就这样躺着,活活地与世隔绝着。自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去理会这个世界,这真让他感到苦恼。但是,这么躺着跟她闲扯是那么甜美,那么舒坦,比阳光还甘美,那甜劲儿老是不消。教堂的钟声甚至变得让人恼火,似乎时间没有间隔,只有静止金贵的瞬间。她用手指在他脸上摸呀摸,完全漫不经心地摸着,美滋滋地摩挲,他就喜欢她这么做。可他又对此感到陌生,不习惯。以前的一切一下子就消失了。
昨天他还是个单身汉,跟世界在一起,今天却跟她到了一起,就像两颗埋在黑暗中的种子那样远离世界。突然,像一颗剥掉了壳的板栗那样,他闪闪发光的裸体掉到了柔软、丰腴的沃土上,把尘世的知识和经验这个坚实的外壳甩在了脑后。他从小贩儿的叫声、马车声和儿童们的呼唤声中听到了尘世的知识和经验,这就是那个被甩掉了的尘世的外壳。而在里面,在屋里柔美的宁静中,赤裸裸的栗核在无声地抖动着,沉醉了。屋里极为安静,活生生不朽的核心就在这里。外面遥远的地方才有噪声和毁灭,而在这里,在这个中心,巨大的车轮的轴心却纹丝不动。这里平静的程度是不能用时间来衡量的,因为这平静总是一成不变的,不怕消耗的,既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消耗。他们贴身躺着,完全忘记了时间的变迁,好像他们是处在缓慢旋转着的空间飞轮和疾速奔涌着的生活的中心,深深地,在它们的内部,有辐射着的光芒,有永恒的生命和沉浸在赞美中的静谧:这里是所有运动的轴心,是所有醒着的万物之沉睡的中心。
他们就在这里,静静地躺在各自的怀抱里;在这一刻韶光里,他们是在永恒的中心,时光咆哮着远去了,永远地去了,向着永恒的边缘去了。渐渐地,他们从这美妙绝伦的中心来到了赞美、欢乐和兴奋的圈子里,越来越靠近噪音和爆裂声。他们的心儿燃烧过了,内心的现实世界受到了冶炼,他们是在不会改变的快乐中。渐渐地,他们开始清醒了,外面的噪音变得更真实了。他们听懂了外面的呼唤,还答了话。他们数着钟声的次数,数到中午时,他们明白了,这是世界上的中午,对他们来说也照样是中午。她开始感到饿了,她早就饿了好半天了。就是这样,她仍没有清醒。她听到远方的声音在说:“我要饿死了。”可她却一动不动地静躺着,出神地静躺着,这句话她说不出来,还要再待一会儿才行。
不一会儿,她清醒了过来,平静地对他说:“我要饿死了。”说出这句话连她自己都有点吃惊。
“我也一样,”他无所谓地说。于是他们又陷入了那温暖美妙的静谧中去了。窗外,时间在他们的忽略中一分一秒地飞逝着。“亲爱的,我要饿死了,”她突然对他说。
清醒对他来说是有一点痛苦的。“我们就起床,”他一动也不动地说。她又把头埋进他的怀中。他们静静地躺着,忘却了一切。似睡非睡中,他听到了钟表打点的声音,但她没听到。“起来吧,”她终于低声说,“给我点吃的。”“好的,”他说着伸开双臂搂住了她,她的脸贴着他。他们有点奇怪:他们怎么还没有动窝儿?窗外的钟一下一下地打着点。
“让我去一下,”他说。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松开了他。他抽出身,到床边取了自己的衣服,她把手伸向他说:“你太好了。”她这一说,他又转回来一会儿。他套上了一件衣服,扭头迅速扫了她一眼就出了房门。她又进入了一种宁静中。似乎她是个精灵。倾听着楼下他弄出来的声音,她似乎感到她不再属于物质的世界了。一点半了,他环视了一下静悄悄的厨房,这里从昨天晚上至今还没有人来过,百叶窗的叶子还都关着呢。他赶紧去开百叶窗,这样人们就不会以为他们还在床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是他自己的家,这有什么?他忙往炉架上塞些木头生火。他心里高兴死了,好像他在一座未被发现的岛上冒了一次险一样。火苗蹿上来了,他在炉上又坐上了水壶。他是多么幸福啊!这间房既宁静又隐蔽,这个世界只有他和她。当他拉开门,光着膀子往外看的时候,他感到见不得人,感到内疚。世界还存在着。可他感到只有这座房子是洪水中的方舟,其余的都淹没了。
门外才是世界,已经中午了。上午消失了,逝去了,这一天已进入暮年了,那清新明朗的早晨在哪儿呀?他自责着。早晨逝去了吗?他是拉下百叶窗后睡着的,就让它悄悄逝去了。
看看外面,下午是灰蒙蒙的,可他自己却是温柔、热乎乎的。盖着牛奶罐的盘子上有两枝素馨花,他猜不出是谁来放在那儿的。他提起罐子,赶忙关上了门,把白天和白天 的光线关在外面。让它悄悄逝去吧,他才不管这一套呢,对他来说多一天少一天算什么?即使这一天没有被耗尽它也会消失,那是它自己愿意消失的。“有人来过,吃了闭门羹。”他端着盘子边往楼上走边说。他把两束素馨花递给她,她从床上坐起来笑呵呵地接过花儿,像小孩子那样把花儿在她穿着睡衣的胸前蹭着。她褐色的头发披散着,像神像头上的光轮罩着她那透着微光的脸庞。她黑黑的眼睛急切地盯着盘子。
“多好呀!”她吸着冷空气叫道:“你干了不少事儿,我太高兴了。”她急切地把手伸向盘子,说:“上床吧,快点,太冷了。”她说着使劲搓搓手。他脱掉身上仅剩的衣服,上床坐在她身边。他说:“看你,像头狮子,头发鬈着,鼻子直往早点上凑。”她咯咯笑着,高兴地吃起早点来。上午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下午也正在一步步地离去,他就这样听之任之了。一个大白天没得到他的理睬就过去了,他这样做有点不够男子汉味,这有点与老天作对的味道。他不甘心这样,他应该起床,赶紧到外面的阳光中去,在下午的露天地里猛劲地工作,挽救这剩下的时间。可他没有走。他既然失去了生命中的一天就让它失去吧。他不要这一天了,他不去计较他的损失。她不在乎,她都不在乎,他为什么要在乎呢?难道在慷慨大方、自作主张上他还不如她?既然她什么都不在乎,他也要跟她一样。她干起事来总是漫不经心。茶水滴在枕头上,她就用手帕胡乱擦一下,然后把枕头翻过来用。要是他,他会感到内疚的,可她就无所谓。这倒让他感到满意,她对这些事毫不在意的态度让他非常高兴。
吃完了,她用手帕擦擦嘴,心满意足地又躺到了枕头上,手指插进他密实、像兽毛一样的头发里。夜暮开始降临了,暮色茫茫,天光垂铅。他把脸埋在她的怀里说:“我不喜欢黄昏。”“可我喜欢,”她说。他把脸埋在她怀里,她就像阳光一样温暖,似乎她的体内有阳光一样,她跳动的心就像太阳照耀着他。在她怀里,有一个比普通的日子更真实的日子,它给予他的太多了,它是那么温暖、那么稳定、取之不尽。他把脸埋在她怀里,这时暮色降临了,她躺在床上,一双黑黑的眼睛漠然地凝视着窗外,似乎她是在朦胧境界内畅通无阻地漫游一样。
这种朦胧给了她视界,让她过得自由自在。她的心跳撞击着他的脸,非常稳定、非常温暖,那么近,就像正午的阳光一样,让他兴奋、让他成熟,他的责任感——他的良心都随它去了。天黑很久后,他们才起床。她匆忙把头发挽成一个发髻,不一会儿就穿好了衣服。他们走下楼来,挨着火静静地坐着,时不时地搭讪几句。她爸爸要来了。她把盘子收拾了。转来转去飞快地整理房子,好像变了一个人,然后才坐下。他在构思他的木雕“夏娃”。他喜欢让他的作品在头脑里先过过电影,每一刀、每一根线条都过过目。他现在多么喜欢它呀!等他上班再刻镶板时,他要完成“夏娃”,把她刻得既温柔又浑身放射异彩。
现在他对这个作品还不太满意。上帝在创造夏娃时应该是沉浸在激情中的。亚当应该是紧张的,像是在做一场长生不死的梦。而夏娃成形时应该是在朦胧的微光中,好像上帝都要为她仔细动一番脑筋一样。她又应该是光彩照人的。“想什么呢,你?”她问。他感到难以启口,一想要说出来就害羞。“我想我刻的夏娃太生硬、太鲜明了。”“为什么?”“我不知道。她应该更——”他说着打了一个表示无限温存的手势。他只是高兴,但表达不出来,他表达不出别的什么来。他为什么不向她多说两句?她感到很扫兴。不过这也没什么。她向他偎依过去。她父亲来了,他发现这小两口儿都像盛开的花朵那么精神。他喜欢跟他们在一起坐坐,在有爱情芬芳的地方,谁来了都要吸一口香气的。
他俩都精明活泼,被另一个世界的光芒照耀着,所以,这对他们是一种经验,使他们能容得下任何别人。可威尔?布朗温还是感到有点别扭。他有一副循规蹈矩的头脑,可现在他感到那已经墨守成规的东西彻底消失了。按说,一个人应该早晨起来洗漱一番,打扮成一个体面的社会成员。可他俩却赖在被窝里到晚上才起来。她还没洗脸就坐在那儿跟她父亲说话,那红光满面的样子倒像一朵沾着露水的雏菊花。她要么十点起床,三点或四点半又兴高彩烈地上床。光天化日之下把他脱得一丝不挂,高兴得什么似的,对他的不安不屑一顾。她愿意把他怎样他就让她怎样,他感到好奇、酣畅。她任意摆布他,而他也情愿当她的玩物,于是,他心头的不快消失了,他的格言、他的规矩,还有他那小小的信仰都云消雾散了。
他呆呆地伫立着,甜美地微笑着看着,那刻着“十诫”的石碑跌跌撞撞、粉身碎骨,滚下山去了,永远离去了。(参见《圣经?出埃及记》,据说碑上刻的碑文是:“至高无上的神对以色列人民的训诫”。)人们说得太对了:一个没有结过婚的男人,是一个没有出生的人。真的,婚后变化太大了。他纵观这大千世界的表面:房屋、工厂、煤车,这是被遗弃的表面;人们在这上面忙忙碌碌地工作着。这块地表是一场地震后从地球内部迸裂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