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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安娜胜利了 (4)

第六章安娜胜利了 (4)

于是她马上就开始报复,报复起来她也是只鹰哩。如果说她曾学着可怜的鸟的样子向他凄凄地爬过去的话,那只是在做游戏。他一得到满足,就变得懒洋洋、美滋滋的,身子没精打采地移动着,头颅有些傲慢地垂着,理都不理她,忽视了她的存在。于是她发怒了,她的翅膀变得钢铁般坚硬,她开始袭击他了。当他坐在他的窝里,孤傲、目光尖锐地向四周打量的时候,她一下子猛撞过去,就让他挪了窝儿,打消了他那股子大男子的威严劲儿,这下他气得要死,浅褐色的眼睛气得直冒火星儿,这双眼睛看见她了就像两团愤怒的火在烧燎她,他把她看作是一个敌人。

很好,那她就当作敌人吧。他围着她打转转,她就死死地瞪他。他打她一下,她就还一下手。

他发怒了,因为她漫不经心地把他的工具推到一边去,于是工具生锈了。“别把这些东西摆一地挡我的路。”她说。“我乐意放哪儿就放哪儿。”他叫道。“那,我愿意扔哪儿就扔哪儿。”他们俩怒目相视,他气得攥紧了拳头。她呢,打心眼儿里高兴,她胜利了。她去做针线活了。茶具一收拾走,她就把活计拿了出来,他的火气就跟着上来了。他十分讨厌她撕布时的声音,她好像是在撕着玩儿似的。最后,缝纫机转动的声音让他气急败坏。“你不能不弄出那声音来吗?”他叫道,“不能白天干吗?”她抬起头敌视地瞪了他一眼。“不行,白天不行,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再说,我喜欢做针线活。你少管我。”

说完,她又回过头去缝起来。随着缝纫机哒哒哒嗡嗡嗡地响,他的神经就一蹦一蹦地跳。可她正做得快活。机针沿着一条边哒哒哒飞舞般地走了一趟。把布料收拢在跳跃的针下。她在教这机器哼歌儿哩。然后她很威风地停住了机器。她的手指灵巧、机敏,像个家庭主妇的样子。他要是在她身后一动不动地坐着干生气的话,她就会变得更有干劲儿,接着干她的活计。最后他憋着一肚子气上床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跟她保持着距离。她也转过身去不理他。到了早上,除了冷冷地寒喧一下,他们再没说话。晚上他回到家中。当他感到自己错了并且希望她也认错时,他的心变得宽宏大量,升起了一股爱的暖流。她坐在缝纫机旁,屋里尽是剪下来的白洋布条,炉子上连水壶也没坐。她被惊动了,关切地问:“很晚了吗?”他生气地绷起脸,走到前厅又走了回来,然后又走出屋子。她的心沉了下来,赶忙去为他准备茶点。他心情沉重地上路,去了伊开斯顿。每当他心情变成这样的时候,他就不想什么了,他的思想之门插上了门闩,把他像个囚犯一样关住了。他走回伊开斯顿喝了一杯啤酒。他要什么呢?他谁也不想见。

他要去他的老家诺丁汉城,于是来到了火车站,乘上了一趟去诺丁汉的火车。到了诺丁汉他照样无处可去,在熟悉的街上走走倒是更惬意些。他焦躁不安地在街上走着,好像是在疯跑 一样。他走进一家书店,发现里面有一本关于本博格大教堂(德国纽伦堡附近的城市,建于1004年。大教堂内存有公元8世纪的木雕。)的书,这真是一个发现呢!这就是为他准备的嘛!他走进一家安静的饭馆去读这本宝贝书。他一页接一页地翻着图画,激动不已。最后,在那些木刻中他发现了什么,他的灵魂得到了满足。多亏他出来寻找才找到啊!他陷入了要得到满足的激情中。这些是他见过的最好的木刻和雕像。手中的书就像一个门道,周围的世界不过是一座围起来的房屋,他要从这里走出去。他对那些栩栩如生的妇女塑像流连忘返。他再看看这些皇冠、鬈发和这些女人的面孔,他感到他被一个做工精细、别致、晶莹的世界包围了。他更喜欢那些模糊难辨的德文式黑体字。

他喜欢那些动脑筋也弄不懂的东西,喜爱那些未被发现的或不可能被发现的东西。他认真地研读着所有的图画,有些是木雕像,他认为“Holz”是当“木头”。这些木雕竟打动了他的心啊!这太让他高兴了。这个没有被人发现的世界,对他的心灵展示出了自己的面目!他的生命操在自己的手中,这多么美好,多么激动人心!难道本博格大教堂不是让这个世界变成他的了吗?他为庆幸自己有能力,有力量、有把握去获得这个世界,他拥抱着这一堆他将要继承下来的财富。该回家了,他最好去赶火车。他的灵魂深处一直隐隐有一丝伤痛,不过他尽可以忘却它。他赶上了一趟开往伊开斯顿的火车。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他手里拿着卷起来的有关本博格大教堂的书,登上了去考塞西的那座小山。

他还没有想到安娜,一点也没有。在他心上烙下创伤的那只黑手控制住了他。他离开家之后,安娜感到内疚了。她一直忙着准备茶点,盼望他早点回来。她烤了些面包,一切都准备都好了,他却没有回来。她焦急、失望地哭了。他为什么走了呀?他为什么现在还不回来?他们之间为什么有这么一场斗争?她爱他,确实爱他,可他为什么不对她好一点呢?她沮丧地等待着,然后心变硬了,不去想他了。她气恼地想,他凭什么要阻挠她做针线?她生气地驳回了他对她的干涉,他没有这个权利。她是不能让人干涉的,难道她不是她自己,他不是一个局外人吗?她颤抖了一下。如果他要离她而去呢?她坐在那儿,不禁落下自怜的眼泪来。她不知道要是他离她而去或者跟她反目的话她该怎么办。

一想这问题,她就直打寒颤,心头感到孤寂、麻木。不过,在这个想称霸的人面前她仍然坚强不屈。难道她不是自己吗?一个他人怎么能对她称霸呢?她知道她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不会,她不为自己担心,她只是害怕那些异己的东西,这东西以一个大丈夫的形式从四周向她压过来,压向她,成为她的一部分,这个广漠、强有力的、陌生的世界,这都不是她自己。对了,他有那么多的武器,他尽可以从那么多的方面向她进攻。当他走到门口时,看到她那么六神无主,他的心软了,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她恐惧地朝上翻了一下眼皮,吃惊地发现了神采飞扬的他。他动作机敏、优雅,似乎他的头脑清醒了。她大吃一惊,又害怕又觉得内疚。他们都等待着对方先说话。“想吃点什么吗?”她问。“我自己来,”他不想让她伺候。可是她为他端出了食物,这是她为他做的,这下他高兴了,又变成一个快活的大爷了。“我到诺丁汉去了一趟,”他柔声细气地说。

“到你妈妈那儿去了?”她轻蔑地问。“我——没回家。”“那你去看谁了?”“我不是为看谁才去的。”“那你为什么要去诺丁汉?”“我想去就去了。”他又生气了,因为在他头脑清醒的时候她又对他这么冷淡。“那你都见到谁了?”“谁也没见到。”“谁也没见到?”“没有——我会去见谁呢?”“你没见到你认识的人吗?”“没有,我没有,”他恼火地回答。她信他的话,冷静下来了。“我买了一本书,”他说着把那本书讨好地递了过来。她懒洋洋地瞟了这些图画一眼。那些纯洁的、穿着洁白的拖地长衣的女人们很美。她的心变凉了:这些对他都意味着什么?他等着她。她低头看着画。“这些不好吗?”他兴冲冲地问。她的血直往头上涌,不过她没有抬起头来。

“好,”她情不自禁地说,他在驱使着她,他很神奇、迷人,对她施加着某种魔力。他走过来,轻柔地抚摸着她。她的心头充满了激情,奔腾不息的激情。不过,她在抗拒着这激情。她拼命依赖自己所了解的自我来进行抵抗。可是,升腾上来的热血又把她载远了。他们又狂喜地彼此相爱了,充满了激情。“难道这不比以住更美好吗?”她问他。她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花蕾那样光彩照人,眼里的泪水像两颗露珠儿。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他出奇地忘情。

“总是越来越美好。”她用她那兴冲冲、孩子气的声调断言。不过,她还没有忘记她的恐惧,这种感觉还没有消除。他们之间一阵恩爱、一阵冲突,就这样往复循环着。今天似乎什么都破灭了,生活也毁灭了;明天一切又变得美好起来,太美好了。今天她觉得她会因为他的存在而发疯,连他喝水的声音都是可憎的;明天她又喜欢他,看他走过地板的样子她都喜欢得不行。他在她心目中成了太阳、月亮和明星的集大成者。最终,她为这种飘忽不定的日子感到烦恼。当那美妙绝伦的韶光回到他们身边时,她的心没有忘记:这还会逝去的。她感到不安。

稳定,内心的肯定和对爱的持久性的信心,这些才是她所需要的,可是她没有想到,她知道,他也没有想到。不管怎样,这是个美好的世界,她是沉醉在这美好之中了,就是极大的痛苦对她来说也是美好的。她能够幸福,她愿意幸福,每当他让她不痛快时她就怨恨,她甚至可以杀了他,把他扔出去。有些日子,她等待着他出去工作的时候,到那时候,那似乎被他阻拦着生活之流的堤坝就放开了,她于是自由了。她自由了,充满了欢乐,什么都让她高兴。她掀起地毯,抱到花园里去抖土。地上点缀着片片残雪,空气是清爽的。她听到鸭子在水坑里叫着,它们冲锋般地游过水坑,好像是出征进攻这个世界一样。

她看到一群膘悍的马匹,其中有一匹马的肚皮被剃光了,看上去像是穿了一件棕色的毛坎肩和长筒袜子。在冬日的早晨,这些马在教堂的墙根下相互用嘴巴蹭来蹭去。事事让她高兴。他,这个粗鲁的家伙不在家,障碍搬开了,世界是她的了,跟她都有了缘份。她把洗好的东西挂出去在强风中吹着。强烈地吹打着小山包的风把衣物从她手中夺去,载着它们飘啊,一个劲儿地飘舞。再没有比这更让她高兴的了。她笑着,跟风打斗着,甚至生风的气,可是她喜欢过这种孤独的日子。晚上,他回来了。她皱起了眉毛,因为他们之间总有没完没了的争斗。他在门口一站,她的心情就变了,变得冷酷了,白天里她的欢笑和激情都消失了,她木然了。他们无意中打着一场无形的战斗。他们仍然互相爱着,仍怀着一腔激情,可这股激情却在战斗中消耗掉了。这场激烈的战斗仍然没完没了。

在他们周围,一切都闪耀着炽烈的光芒,世界剥下了自己的衣服,袒露出可怕、罕见、原始的裸体来。礼拜天到了,他用奇怪的咒语迷住了她。她倒是挺喜欢这个,她变得越来越像他了。一周的六天中,天气晴朗,田野上洒满了阳光,小教堂的钟声整个早晨都好像往这所小屋里传送着。可一到礼拜天他待在家里时,田野上似乎聚集了一层浓浓凝结着的颜色,教堂似乎充满了阴影,在她心目中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宇宙。她周围燃烧着绿色和红宝石色,响着祈祷的声音。

当大门开启她走到尘世中来时,她发现这是个新创造的世界,她进入了复活了的世界,于是跳动着的心又回忆起那黑暗和激情。如果他们像往常一样礼拜天去玛斯喝茶,她就会再获得一个轻松的世界,这个世界从来不知道教堂的阴暗,不知道什么彩色的玻璃和唱圣诗的狂喜。这时,她早把她的丈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又跟她的爸爸在一起了。爸爸是那么精神焕发,潇洒自如,开朗快活。让她丈夫阴沉着脸发神经去吧,她才不管他呢,她离开了他,忘了他,她要爸爸。但,当她跟这小伙子一起回家时,她有点羞涩地把自己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请求他不要跟她过不去,不要与她的反抗作对。可他让她看不见也摸不着。似乎他变成了一个瞎子,似乎他没有跟她在一起。于是,她怕了。她需要他。

当他对她不理不睬时,她几乎要吓坏了。她自己一点也不加掩饰,是那么容易被伤害。她与外界事物的关系是那么密切,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亲切,她觉得它们离她那么近,那么可爱,就像一些精灵在她头上盘旋。可要是它们都变得生硬、跟她分开、变得可怕起来怎么办呢?她了解它们,她应该乞求它们的怜悯吗?这想法让她感到恐惧,她丈夫对她来说总是个摸不透的人,可她却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了他。她是一朵被引逗才绽开的花朵,想缩回都不行。他手心里掌 握着她赤裸裸的肌体。他是谁,他是干什么的?他是一个盲目的东西,一个不可知的黑暗力量。她要保护自己。她又把他拢到自己身边来,暂时得到了满足。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愈来愈意识到,他没有改变,他是黑暗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