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安娜胜利了 (6)
“告诉他我们将有个孩子了,”她啜泣着说。“可他总不,总不让我说。不止一次了,每次我要说时,他对我都摆出一副吓人的样子。我要告诉他,真的,可他不让我说,他对我太狠心了。”她哭得肝肠欲断,母亲走过去紧紧地搂住她,安慰她。父亲皱着眉头坐着,脸色比往常苍白得多,他心里恨死他的女婿了。安娜抽抽搭搭地讲完了,该安慰的话也说了,茶也喝了,大家都平静下来了,这时威尔?布朗温来这里可不那么令人愉快。
蒂丽出去看他来没来,这时他刚好路过这里回家。茶几旁的人都听到了这女仆尖声尖气的招呼声:“你应该进来,威尔,安娜在这儿呢。”过了一会儿,这小伙子进来了。“来坐会儿?”布朗温厉声地问。他看上去就像个恶棍,她颤抖着流下了眼泪。“坐下,”汤姆?布朗温说,“坐下歇会儿。”威尔坐下了,他感到屋里的气氛有点奇怪。他眉毛浓黑,目光锐利,有一双凝眸,好像他只是在看远处的东西。这本来是他的一美,可却把安娜气得不行。“他干吗总跟我过不去?”她对自己说,“我怎么对他就无所谓呢?”
汤姆?布朗温坐在这位年轻人的对面,蓝色的眼睛透着热情的光芒。“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年轻的丈夫问他的妻子。“没多大工夫,”她说。“喝茶吧,孩子,”布朗温说,“怎么刚来了就要走呢?”大家闲谈起来。透过敞开的门,柔和的夕阳照射进来,阳光洒在地板上。一只灰色的母鸡穿过门道匆匆进来了。一边走一边啄着食。阳光照在它的冠子和肉垂上,看上去就像一面摇动着的军旗,每一走动,灰色的身子都像一个幻影在动。
安娜看着母鸡,冲它扔着面包屑,她感到怀着的婴儿在发光。她似乎时而记起时而又忘记那些燃烧着的遥远的事情。“妈,我在哪儿出生的?”她问。“在伦敦。”“那我爸爸”——她谈起他,不过是在念着一个奇怪的名称。她永远也不会把自己跟他连起来——“他的皮肤黑吗?”“他生着一头深褐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脸色红润。很年轻时他就谢顶了,秃得很厉害。”她母亲回答着,似乎在叙述一个古老的幻想故事。“他漂亮吗?”“嗯,非常英俊。个头不高。我从来没见过哪个英国人长得像他那种样子。”“为什么?”“他呀,”母亲打了一个极快的手势说,“他身子灵活,姿态万变,从来没有固定的姿势。他一点也不稳重,就像一条奔腾的小溪。”小伙子心头一亮——安娜也像一条奔腾的小溪哩。他马上又爱上了她。
汤姆?布朗温吓坏了。他的心总是被恐惧占据着,他怕那不可名状的东西。听到他的女人讲着她过去的男人,那口气就像他们偶然相遇又告别了似的,这让他害怕。屋里人们的心头都笼罩着寂静的孤独感。他们是一些有着互不相关的命运的互不相关的人,为什么要找茬互相伤害呢?小两口儿回家了。春日的黄昏,天边现出一弯新月。树枝在空中摇曳,山顶上耸立着影影绰绰的教堂,教堂在地面上投下幽蓝的阴影。她把手伸过去放在他的胳傅上,他感到她在抚摸他。他们循着自己在夕阳下的投影手挽手走着。深深的暮色中鸦鸟在鸣啭。“我觉得咱们就要有个娃娃了,威尔,”安娜说。
他一颤,手指更紧地捏住了她。“怎么?”他问,他的心突突跳着,“你还不知道么?”“我知道,”她说。他们背向夕阳,循着自己在地上的投影无言地走着,挽在一起的手把这两个孤单的人连接了起来。他越发颤抖起来,好像看不见的地方有一股强风在吹动着他似的。他怕,怕孤独,因为她那一半世界很满足、自得其乐、很充实。他不忍想象自己被他人甩掉的滋味。他为什么不能永远跟她是一体呢?是他给了她孩子呀,她为什么不能跟他在一起,同他成为一体呢?她为何要让他处于这种孤独中?为什么她不能跟他在一起,近些,再近些,成为一体呢?她必须跟他成为一体。
他把她的手指紧紧攥在自己手中。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腹中的胎儿使得心上燃起了一团美丽耀眼的火焰。她洋洋自得地走着,画眉鸟的鸣啭,峡谷中的火车声,远处城里传来的微弱的喧哗声,对她来说都是一曲“圣母颂”。可是,他心里却在斗争着,似乎他面前有一堵黑暗的墙壁阻挡着他,让他窒息,让他发疯。他想要她靠近自己,从而让他变得完整,他想要她站在他面前,那样他的眼就不会、总看到漆黑一团了。只要她靠近他使他完整,别的什么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了。他怕自己能力不足,似乎他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事业就死去了,又似乎他是一个在黑暗中仍没有被创造出来的人。于是他希望她来,使他得到自由,让他变得完整起来。但是她的内心是完整的,于是他为自己单方面的要求感到羞愧,感到孤立无援。他的需要以及他为这种需要感到的羞愧使他心情沉重,简直要发疯。
可他仍然很安静、文雅,这是看在腹中的孩子的份上才这样,也是因为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他才这样。在阳光照耀下,她显得很幸福。她爱她的丈夫就像爱一个精灵,她对他很感激。现在,她的需要得到了满足,她只想美美地拉着丈夫的手,什么也不想,只是一味儿地高兴。他有各式各样的复制画,其中有一张是廉价买来的福拉?安基里珂(安基里珂(1400—1455),意大利艺术家。)的《有福之人升天记》,安娜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幅画。那些升天的有福之人手挽着手走向圣灵之光,是那么美丽、纯洁。那真切的天使般的情调让她高兴地流下了眼泪。图画上那斑斓的色彩和光线,人们手臂挽着手臂的样子让她看了受不了。一天又一天,明亮的光线透过天堂之门照射进来。
一天又一天,她走进光环中。腹中的婴孩在闪光,直到她本人也变成了一束阳光。室外的阳光是那么可爱,花园尽头纷纷扬扬的柳絮带着耀眼的光环落在榛树上,一缕青烟像火一样从紫杉树枝中升起,像一只小鸟落在枝桠上。蓝蓝的风信子顺着栅栏底爬了一溜,金黄轻盈的郁金香在草地上盛开,就像闪光的吗哪(《圣经》中以色列人在旷野40年中所获得的神赐食物。见《旧约?出埃及》第16章。)。她感到昏昏欲睡。她是多么幸福啊,生活是多么好啊——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丈夫,了解爱的激情,了解父亲如何播下生命的种子;多么好啊。
她知道所有这些都活着,都等待着,在她周围不停地燃烧着,燃烧着一团净化人心的火焰。这一次,她带着腹中的婴儿,天真地,带着对丈夫的爱,同那么多天使一起携手通过这团火。达到了金光闪烁的境界。她扬起脸来让田野上吹过来的柔风轻拂自己,她感到这风就像慈祥的姐姐们在抚摸她,她在郁金香和苹果花的芬芳中沉醉了。可是这一切幸福中,有一个黑影,一个胆怯却又野蛮、正在扑食的动物在眼前游荡着,又消失了,就像眼前飘动着的一根纤丝,让她恐惧。她最怕他晚上回家来的时候。不过,她的恐惧并未显露在嘴边上,幽影也没有把她压垮。他表现文雅、谦逊,有所收敛,抚摸她的双手是温柔的,她喜欢他这样做,可她还是感到一阵恐怖通遍全身,就像一阵疼痛让她浑身发凉。
她仍然感到,在他那双戴着手套的温柔的手里有另一个黑暗的世界。夏天,在奇特的沉寂中转来了,她几乎总是孤独的,总是感到无休止的昏昏欲睡,真好。花园中,玫瑰花瓣儿落了,一场滂沱大雨把这遍地落红冲走了。夏去秋来,那漫长、恍惚、金黄的日子就要过去了。西半天上烧着一抹绯红的朝霞,暮色沉下来时,整个天际都蒸腾着。这疾速蒸腾着的气流烘托着一轮雪白、朦胧的月亮。夜空躁动不安。忽地,月亮会在天上的一孔清澈的窗口中出现,从遥远的天上像一个囚犯那样扒着窗口朝下俯视。安娜睡不着。她丈夫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阴郁、紧张。她渐渐懂了:他这是试图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她。他阴郁、紧张地躺着,他是想干什么吧?一定是。她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一切都是那么朦胧、美好,可他却要让她醒来,要她面对艰难的现实。她抵抗着,退却着。
他仍然没说什么,可她还是感到了他那咄咄逼人的力量,直到她觉得被折磨得精疲力竭时,她才大叫起来。他在强迫她,他在强迫她。可她是一定要得到怀孕后的欣喜,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和纯洁的境界。她不需要他那苦涩、折磨人的爱,她不想让这种爱倾注进自己的肌体去燎烧自己。她为什么要这些呢?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满意、不节制着自己呢?在那些日子里,当他那阴沉、抑郁的意志压迫她时,她就坐到窗边去,一坐就是好久,看着雨水打在紫杉树上。她脸色苍白但不沮丧,只是渴望着,腹中的婴儿对她来说是永恒的温暖,她坚信这一点。压力只是来自外界,她的灵魂上没有鞭痕。可她内心总是如此地紧张和焦虑。她并不安全,总是遭到袭击。她渴望得到绝对的宁静和幸福,这种渴望是一个多么沉重的压力呀——太沉重了。她仿佛知道,他总是不满足,总是试图从她这里夺去什么。啊,她是多么希望能够按自己的意愿去得到他的喜欢呀!他就在那儿,躲是躲不掉的,她也在他心上,她想跟他和平共处。她爱他,想把自己的爱、纯洁的爱都献给他。那天晚上,她极为神魂颠倒地等待他回来。
他回来了。她站起身,双手里都充满了爱,就像姹紫嫣红、纯洁无邪的花朵。他的脸阴郁地抽动了一下。她望着他,脸上神采飞扬,像一朵充满纯真的爱的花朵。可他的脸色却阴沉地绷了起来,双眉中聚集着残酷,眼睛向旁边斜看过去。当他转开目光时,她看到了他的眼白。她的手抚摸着他,等待着。可通过她的手从他身上传来的是他那苦涩、折磨人激情的震颤,这震颤把她毁灭在了欲望的花苞中。她缩回双手,跪着的双膝挺直起来。她离开了他,保持自己的清高,可这对她来说是很痛苦的。对他来说这同样令人苦恼。他看到了她脸上那闪光的、花一样的爱,可他的心却是阴沉的。他不需要她的爱。不,不是这样的爱,他不需要花一样的纯朴。他感到不满,不满造成的气恼和疯狂一直不停在折磨着他。为什么她没有让他得到满足?他可是满足了她啊。她感到满意了,在自己的天堂前显出一副平静纯洁的样子。可他却没有得到满足,仍然不满足,他被折磨得发疯,一个劲儿地渴望。她应该满足他,应该这样。
少来鲜花一样纯洁的爱吧,他会把这些都抛到一边去,把它们踩得稀烂,从而毁灭她美丽、纯洁的祝福。难道他不配从她这里得到满足?难道他的心头没有激荡起欲望?难道他的灵魂不是因为不满足而遭受着冥冥的折磨?让他得到满足吧,就像她得到了满足了一样。他让她满足了,那就让她站起来尽她的责任吧。他残酷地对待她,他一直为此感到羞惭,可越是羞惭他就越是残酷。他羞惭,因为没有她他就不能是完整的,不,他不能。可她偏不搭理他。他被束缚着,在冥冥中受着煎熬。她央求他重新干他的木雕。可他的情绪那么低沉,把雕着亚当和夏娃的镶板全毁了。他再也不能开始干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一点也干不起来。既然他不能从自己的情绪中解脱出来,那她就没有松心的时候。她感到陌生、茫然,她必须在苦恼中不断地渴望,就像一朵温暖闪光的云在风暴中震荡。她感到自己在温暖的朦胧中是那么富足,以至于她的灵魂都要冲他大叫起来,因为他干扰她,想毁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