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玛斯的洪水 (3)
她要避开这些,她想保持自己的天真和安宁。她不想让她的儿子们强迫她听那古老的、交织着欲望与奉献的故事,不想听男人对女人积怨如仇的倾诉。她想超越这些,想享享老年的清福。她从来不是一个惯于操劳的女人,现在更是这样。她常常站在园子门口,看着这个贫困的世界。一看到孩子她就打心眼儿里高兴。她衣袋里常装个苹果或几块糖果什么的准备给孩子们吃。她就喜欢孩子们向她微笑。她从未去过丈夫的坟墓。她谈起他来,口气很坦率,似乎他还活着。可是有时她会在悲伤中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然后她又恢复了老样子,变得欢快起来。
只是在阴天时她才卧床休息。她的卧室就是她的避难所,在那儿她可以躺下独自畅想。有时弗莱德会读些东西给她听,可这对她来说没多大意思。她有太多的梦要做,她有取之不尽的梦,她需要时间。这段时间里她的朋友是厄秀拉。这小姑娘同这位喜欢沉思的老人似乎懂得同一种语言。考塞西充满了活力与激情,一切都充满着激情。厄秀拉下面还有四个孩子,凑了一群,任何时候生命都与生命相击相撞着。所以,外祖母宁静的卧室对长女厄秀拉来说可算是个绝好的去处。厄秀拉就像来到了一块天堂般的土地上,在这儿她变得单纯了,似乎她是一朵花儿。
每到星期六,她就到玛斯来,每次来都要带一件小礼物,一只用纸条编成的彩色小席垫儿,或是在幼儿园学会编成的小篮子,或者是用蜡笔画的一只小鸟儿。当她出现在门道里时,蒂丽会伸长瘦瘦的脖子看是谁来了。蒂丽尽管老了,可还在管着家。“啊,是你啊?”她说,“我就知道我们会见到你的。我敢说,那是一朵漂亮的花儿!”奇怪的是,蒂丽怎么能在玛斯保留住已经去世的汤姆?布朗温的精神。厄秀拉总把蒂丽跟外公联系在一起。这天厄秀拉带来的是扎得紧紧的一束镶着桃红边儿的白色石竹花。她为自己的花儿感到自豪,可又极力掩饰着自己的自豪感。“你外婆上床了。你要是上楼去,就擦干净你的鞋子,别像火箭一样猛一下子冲过去。我敢说,那是一束漂亮的花儿,全是你自个儿做的吗?”
蒂丽蹑手蹑脚地把厄秀拉引进卧室。厄秀拉迟疑地往里走着,样子很怪,她受感动时总是这个样子。外祖母身穿一件小小的灰色的短毛衣,坐在床上。这孩子手捧花束在床前迟疑着,眼睛炯炯有神,外祖母的灰眼睛也这么有神。“真好看!”她说,“你做的这花儿可真好看,多么可爱的花束啊!”厄秀拉高兴地把花儿递到外祖母手中,说道:“我这是为您做的。”“农民们在家都是这么扎花儿的,”外祖母一边用手指摸着石竹花一边闻着。“就得扎这么紧!他们还做了花冠戴在头上呢,还会编插杆儿,把花插在头上,再穿上最漂亮的围裙,转来转去。”厄秀拉听着听着,自己也进入故事中去了。
“外婆,你以前头上也戴花冠吗?”“我小的时候,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有点像凯蒂的头发。我常戴上一个蓝花冠。嗬,那么蓝,刚下过雪它就开了。马车夫安德烈总是把雪后的第一茬花儿给我采来。”她们说着话儿,蒂丽就把两个人的茶点送来了。玛斯这里专门给厄秀拉准备了一只镶金边儿的绿杯子。这顿茶点有薄薄的抹黄油面包片,还有喝茶用的水芹。厄秀拉吃得津津有味,一口一口地咬着面包,品着茶。“外婆,你怎么有两个结婚戒指?一定要两个吗?”厄秀拉盯着外祖母放在茶盘上的那只透着青筋的玉一般的手说。“要是我有两个丈夫,我就有两个戒指。”厄秀拉想了一会儿说:“那你就得两个戒指一块戴儿吗?”“对。”“哪个是我外公的戒指?”外祖母犹豫了一下说:
“你说的是你认识的这个外公吗?这个,这个红的是他的。这个黄的是另一个外公的,你从来没见过他。”厄秀拉很有兴趣地看着那戴着两个戒指的手指头说:“他在哪儿给你买的?”“这个?我想是在华沙吧。”“你那时不认识我的亲外公吗?”“这个外公不是亲的。”
厄秀拉思考着这个诱人的问题。“他也有白胡子吗?”“不,他的胡子是黑的。我觉得你的眉毛长得像他。”厄秀拉明白了,不说话了,有些害羞。她立即就认定那个波兰外公是她的亲外公。“他的眼睛是棕色的吗?”“对,颜色可深了。他聪明,像狮子一样聪明,他从来没个安定的时候。”丽蒂雅仍然怨恨兰斯基。一想到他,她觉得自己比他小,总听他的摆布。他用他的理想同化了她,似乎她不是一个独立的人,似乎她仅仅是他的随从,一件行李或是他的外科器械中的一件。她对此仍然抱着怨恨的态度。他死时年仅三十四岁。她并不怜悯他。他比她年长。可一想起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她的心就痛。“你是不是最喜欢我第一个外公?”厄秀拉问。
“他们俩我都喜欢,”外祖母说。沉思中她又成了兰斯基的小新娘。兰斯基出身于一个良好的家庭,比她的家境还要优越些,因为他有一半的德国血统。而她是一个财产不那么稳定的家庭里的小家碧玉。他是个知识分子,一位聪明的医生,他竟爱上了她。她是多么崇拜他呀!她记得他第一次跟她说话时她是多么的为他倾倒。他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胡子黑极了,他看上去那么奇妙,简直是个权威呢。她的家中气氛很轻松,因此他的严肃沉稳、顽强的信心和坚定的权威性对她来说简直有点像上帝。这些东西她从前还从未领教过,她的环境一直杂乱无章的。“丽蒂雅小姐,嫁给我吧,”他用德语对她说,他的语调沉稳,但声音却颤抖着。她真怕他看她时的那双黑黑的眼睛,那不是在看她,而是钉在了她身上。他很顽强,也很自信。她感到销魂荡魄,接受了他的求婚。追求她时,他的吻对她来说真是奇迹,令她无时不想,耿耿于怀。可她从来不想回吻他。她认为,男人应该去吻,而女人应在心中检验她接受的吻。
她总也忘不了婚后的日日夜夜她是如何拜倒在他脚下的。他把她带到维也纳,她单独同他在一起,单独地处于另一个世界中,一切,一切都那么陌生,连他也显得陌生。然后才是真正的婚姻生活,她有了激情,成了他的奴隶,他是她的主人。她是新娘,也是奴隶,她吻他的脚。她认为触摸他的肉体是一种荣耀,为他脱靴子也是一件幸运的事,一连两年,她都拜倒在他脚下,拥抱着他的双膝,做他的奴仆。后来有了孩子,他仍追求他的理想。她是他的,她要保养好他的身子。对他来说,她是他得以实现自己的民族主义、自由与科学思想的必要的基础与物质条件之一。
渐渐地她开始意识到她也应该思考这些思想了。他让她处于从属地位以后,耗尽了她的感情。他的一些朋友倒是同她谈论些思想,但他自己并不愿意这样做。她介入了别的男人的理想。兰斯基的思想对她来说已经不是惟一的男人的思想了!她不再以他的附属品的身分存活于世了!她发现别的男人在注意她,这让她十分兴奋。现在她还记得在华沙时都有哪些男人在她婚后向她求爱。后来起义爆发了,她也很受起义的鼓舞,她要随丈夫一起参加起义,当个护士。丈夫发疯般地工作,耗尽了心血。她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但她并不相信他,他太与众不同,他忽视的东西太多了。他太依靠自己了。
他的工作,他的思想,除此之外难道别的就不算什么吗?孩子们死了以后,一切对她来说都变得遥远了。他变遥远了。当他听到孩子的死讯时,脸一下就变白了,然后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想着:“为什么他们在我没有时间悲哀的时候死去呢?”“他没有时间悲哀,”她那遥远、可怕的心在说。“他没时间。他现在从事的事业太重要!他太自命不凡,这个半疯子!什么也比不上他起义的工作重要!他没有时间悲哀。也没有时间去想想他的孩子!他真应该连给他们生命的时间也没有才对。”她不管他了,让他独来独往。可在动乱的时候,她又在他身边工作了。后来他们逃出了那混乱的局势,她随他来到了伦敦。
他的精神崩溃了,对她没有感情,对谁都没有。他的工作失败了,所以一切也就都失败了。他先是没了生气,后来就死了。她不以为然。他失败了,一切都失败了,可是在失败的背后是不屈的生命激情。个人的努力可以失败,但人类的欢乐仍旧存在。她就属于人类的欢乐。
他死了,走上了黄泉路,可就在这之前不久他又有了一个孩子。而现在这位小厄秀拉就是他的第三代。丽蒂雅为此感到高兴。她仍旧以他为荣,尽管他做错了。丽蒂雅?布朗温现在可怜他了。他死了——他压根儿没活多久。他从来不了解她,他与她同床共衾,可从来都不了解她。他从未接受她给予他的东西,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她。因此可以说他从未生活过,他就这么走了。可他一直是有力量的。他从未生活过,这一点她不能原谅。要不是因为有安娜,要不是有这个小厄秀拉长着跟他一样的眉毛,他就等于什么都没留下,不过是一只破旧的容器让人扔掉后只留给人一点记忆罢了。汤姆?布朗温对她很恭顺,他来了,从她这儿有所获。他虽然死了,上了黄泉路,可他通过与她的感知获得了永生。因为他把对她的了解带走了。所以她也在死中占有了一席地位。
“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出自《圣经?约翰福音》第十四章第二节。)两个丈夫她都爱。对第一个,她是赤裸坦诚的小娘子。忙来忙去为他操劳。对另一个,她由于从他那里得到了满足而爱他,因为他是个好人,赋予了她生命,因为他对她恭顺相待,他成了她的丈夫,与她溶为一体。在后一段生活中,她安居乐业了,她清醒过来了。在第一次婚姻中,她只有通过他,自己才存在,他是实体,而她是影子,时时尾随着他。现在她变成了她真正的自己,她太高兴了。她感激布朗温,她伸出手去,把手伸向死亡中的他。在她心中,她为第一个丈夫感到怜悯,因为他曾是她的主人。他到死都是错的。他从未生活过,从来都不是他真正的自己,对此她无法忍受。可他竟是她的主人!奇怪,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他凭什么做她的主人?他现在显得离她那么遥远,跟她没什么关系。“是哪一个呢,外婆?”
“什么?”“你最喜欢哪一个?”“两个我都喜欢。嫁给第一个时,我还是个小姑娘呢。当我成为一个女人时,我爱上了你外公。两次有点不同。”两人都沉默了。“我第一个外公死时你哭了吗?”丽蒂雅?布朗温自言自语道:“我们刚来英国时,他不怎么说话,他想得太多了,不怎么注意别人。后来他越来越瘦,两腮深陷进去,嘴巴都凸出来了。他不再漂亮了。我知道他忍受不住打击,这让我感到一切都那么绝望。只是因为当时你妈妈还是个小孩儿,我不能死。“他用那双黑眼睛看着我,那样子好像他恨我一样。他病了,对我说:‘准得这样。准得这样不可,等我死了,你和这个小孩准得在伦敦挨饿。’我对他说,我们不会挨饿的。可是他知道,我既年少又傻乎乎的,我害怕。
“他很痛苦,但他从来不屈服。他绞尽脑汁想对策。‘我不知道你将做什么,’他说,‘我无能,从始至终都是个失败者。我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可是你瞧,我们并不需要他养活。尽管他的生命停止了,可我还继续活着,我又嫁给了你外公。“早知道的话我就该对他说:‘不要这么难过,不要因为这事儿失败了就死。你既不是头一个做这事儿,也不是最后一个。’可我那时还太年轻,他又从未让我有主见,我真觉得他是头一个干这事儿的人,干不成就再没人干了。所以我任他承担了一切。可并不是一切全靠他。生活必须继续下去,我必须嫁给你外公,生下你的汤姆舅舅和弗莱德舅舅。我们不能承担得太多。”
听着这些话,厄秀拉的心跳得很快。她无法理解,可似乎她能感受到那遥远的东西。她知道她来自遥远的波兰,还知道了一位长着黑胡子的漂亮男子,这真让她高兴万分。她的祖先很奇怪,她感到她的命运在两方面都是可怕的。厄秀拉几乎每天都见到外祖母,每次她们都在一起说说话儿。外祖母的话和故事都是在玛斯庄那十分宁静的卧室中讲的,这些故事因此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对这孩子来说就像《圣经》一样。厄秀拉向外祖母提出了一个十分幼稚的问题:“外婆,将来会有人爱我吗?”“许多人都爱你,孩子。我们大家都爱你。”“可我长大后会有人爱我吗?”
“会的,会有个男子爱上你的,孩子,因为你这天性。我希望,这个人爱的是你本人,而不是他想要你变成的那个样。不过,我们有权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听到这话,厄秀拉害怕了。她赶忙靠近了外祖母,这里静谧、安全。从这里,从外祖母宁静的房间,屋门向更广阔的空间敞开着。过去,那包罗万像的巨大的过去,显得那么渺小;在那广阔的地平线上,爱,生与死,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在伟大的过去中,个人的重要性是微乎其微的,懂得了这一点可以令人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