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初恋 (5)
汤姆?布朗温的脸色像女人的一样红润,黑眼睛,剪得短短的黑髭,显得很英俊。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一些不易觉察的粗俗及可以引起这方面的联想之处:那奇特的、野兽般的鼻孔张得很大很刺眼;他发型很好的头差不多要让人感到焦虑了,前边有些秃顶,露出了滑润饱满的前额。斯克里宾斯基看到的是这个男人,而不是和他同行的女子。她很快活,和汤姆舅舅在一起,总是感到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不定的兴奋,常常是连她自己也闹不清。可是,她一遇到斯克里宾斯基,一切都消失了。她只看得见那颀长不变的年轻人不可测知地站在那儿等着,正像她的命运那样不可测。斯克里宾斯基已经超越了厄秀拉。像匹马儿似的,他一副懒怠散漫的样子,使他看上去很有大丈夫气概,也带点儿异国派头。他的脸庞可是光洁柔滑又敏感的。厄秀拉和他握了握手,嘴里发出的声音就像被黎明惊扰的鸟儿的叫声。她大声喊道:“参加婚礼可好了,对吗?”她的黑发上还留着星星点点的五彩纸屑。斯克里宾斯基又一次感到困惑,他似乎看不见自己,变得模糊不清,不成形体了。然而他要不动感情,要有男子气,要像一匹马。他跟着厄秀拉走去。
客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坐着,喝着清茶。正规的宴席到傍晚才开始。厄秀拉和斯克里宾斯基一起走出去,穿过堆放干草的院子,到了地边;爬上堤坝,到了运河边。他们走过新堆起来的一个个金黄色的大麦秸垛,一大群白鹅大摇大摆地在旁边示威而过。厄秀拉轻盈得宛如一只白绒球。斯克里宾斯基飘忽不定地在她身边移动,他原来的形体松散了,剩下的是灰白、模糊,好像从另一苞萌芽中逸出的另一个自我。他们随意谈着,没有涉及什么事。蓝色的河水在秋季长成的两排树篱间蜿蜒流动,流向一座青翠的小山。左边是黑乎乎一片躁动不安的煤矿、铁路和小山上的城镇,教堂的尖塔高高地耸立在这一切之上。黄昏时分,塔上大钟的白圆点还清晰可见。厄秀拉觉得,这一条路,穿过讨厌却又诱人的闹哄哄的镇子,就是去伦敦的路。在他们的右边。暮色柔和地笼罩着水边的青草地,罩着河岸弯曲的桤树和远处大片发白的收割过的田地。这一边,暮色轻柔,连独自飞着的一只红嘴鸥也在平和地扇动着双翅。
厄秀拉和安东?斯克里宾斯基沿着河堤往前走。树篱中的桨果顶在叶片上,变成了绯红色,鲜红色。晚霞、盘旋的红嘴鸥和依稀的鸟鸣汇入了那一边矿井杂乱的噪声和镇上黑乎乎、烟蒙蒙的紧张。他们俩走在河堤上,一条蓝色的水流,在旁边流过。厄秀拉心里想,他的脸和手都晒黑了,看上去很帅。他在告诉厄秀拉,他学会了给马打掌以及挑选适合宰杀的牛。厄秀拉问:“你喜欢当兵吗?”他回答:“确切地说我还不是个兵。”她说:“可你做的事都是为了战争。”“是的。”“你想去打仗吗?”“我?嗯?打仗是很令人兴奋的。如果有仗可打,我就想去。
”她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心烦意乱的感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你为什么想去呢?”“我得做点事情,这可是真刀真枪的事。现在过的生活不过是儿戏。”“不过要是去打仗,你做些什么事呢?”“我去铺铁路,去架桥,做苦工。”“但是你铺的路和造的桥军队用完了就拆毁了。这似乎也只是一场游戏。”“要是你把战争也叫作游戏的话。”“战争是什么呢?”“它是最严肃的事情,是战斗。”她感到了难以忍受的隔阂。她问:“战斗为什么比其他的事更严肃?”“你要么杀人,要么被人杀,我想,屠杀。够严肃的了。”她说:“但是人死了以后就无关紧要了。”斯克里宾斯基沉默了一会儿。“可是结果有关系,”他说,“这关系到我们能否拯救世界的问题。”
“与你没关系,与我也没关系。我们不管喀土穆的事。”“你想有个地方住下来生活,就得有人给你腾地方。”她笑着把话顶过去:“可我并不想住到撒哈拉大沙漠去,你想吗?”“我不想,可我们得支持那些想住到那儿去的人。”“为什么我们得这样做?”“如果我们不这样做,不就没国家了?”“可我们不是国家。有许多其他的人,他们才是国家。”“他们可能会说他们也不是。”“噢,如果人人都这么说,就不会有国家了。可我还是我自己,”她很高明地宣称。“如果没有国家,你就不会是你自己了。”“为什么不是呢?”“因为你成了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掠夺的对象。”
“这话怎么讲?”“别人可以把你所有的东西拿走。”“噢,即使那样,他们也拿不了多少。我不在乎他们拿走什么。我倒情愿有个强盗把我抢走,不愿要一个给我能买得到的一切东西的百万富翁。”“这是因为你是个富有浪漫情调的人。”“是的,我是。我想浪漫浪漫。我讨厌永远不移动的房子,人们就是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这一切都是那么呆板、乏味。我不喜欢当兵的,他们死板、呆若木鸡。真的,你为什么打仗?”“我要为国家而战。”“尽管如此,你也不是国家。你会为自己做些什么?”“我是属于这个国家的,我必须尽我对国家的义务。”“可是如果它不需要你们的特别服务呢?就是说不打仗的时候呢?那你会干什么?”斯克里宾斯基很恼火。“别人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是什么?”“没什么。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做好准备。”这个回答带着一股怒气。“看来,”她应答道,“似乎你算不上个人物——似乎你所在的地方没有重要人物。真的,你是重要人物吗?你看,你好像算不了什么。”
他们一直走到一个码头边,就在船闸的上方。那儿停泊着一艘空驳船,船舱的顶篷漆成了红色和黄色,长长的底舱却是漆黑的。一个瘦削肮脏的男人坐在舱门边的一个箱子上,抽着烟,抱着一个包在黄褐色披巾里的婴儿,两眼望着天空中的晚霞。一个女人走出来,把一只桶放进运河里,提了一桶水,又急忙进去了。听得见里面有孩子的声音。船舱的烟囱冒出了一股淡淡的蓝烟,飘来一阵做饭的味儿。白得像只蛾子的厄秀拉停住脚步在看。斯克里宾斯基在她旁边停下来。那男人朝上看了一眼。“晚上好,”他朝他们打招呼,一半出于冒失,一半是因为他们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肮脏的脸上两只蓝眼睛唐突地望着他们。“晚上好,”厄秀拉高兴地说,“现在的景色挺好,对吧?”那男人说:“当然,很好。”
他那黄中带红、乱蓬蓬的胡子下嘴唇红润。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哦,可是——”厄秀拉结结巴巴地笑着说,“天气是挺好的。为什么听你的口气好像天气并不好?”“正好带着孩子,什么也没有孩子好看。”厄秀拉问:“我可以进去看看你的船吗?”
“没人拦你,你想看就来看吧。”船停靠在码头边。在对岸。这艘船叫安娜贝号,是住在拉夫伯勒的吉?鲁思的。那男人用敏锐闪亮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厄秀拉。他那脏得结成一绺一绺的金发垂到脑门上。两个脏兮兮的孩子走出来看是谁在讲话。厄秀拉瞧了一眼那几扇大船闸门。闸门关着,水声作响,朦胧中看得见喷射、流淌出来的细流。这一边,清澈的水已经涨到闸门顶了。她大胆地跨过船闸,走到码头边。她在岸上弯下腰,往船舱里看,里面有一团红色的火光,一个妇女的身影。厄秀拉真想走下去。那男人提醒她:“你会弄脏衣服的。”“我会小心的,”她答道,“我可以过去吗?”“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她拢了拢裙子,把一只脚伸下去踩着船边,笑着跳下去,扬起了一阵煤灰。那个女人走到门口。她身段丰满,一头黄发,年轻,长着一个奇怪的鼻子。她吃了一惊,带着诧异大声笑着喊:“喔,你会弄得一身脏的。”
“我就是想看看。住在船舱里舒服吗?”厄秀拉问她。那女人欣然答道:“我还算不上完全住在船上。”她丈夫带着应有的骄傲说:“在拉夫伯勒她有自己的客厅,还有一套漂亮的房间。”厄秀拉瞥见船舱里几个平底锅煮着的东西开了,桌上摆着几只盘子。里面很热。然后,她就出来了。那男人正对着婴儿说话。这孩子蓝眼睛,细嫩的脸蛋,长着红黄色的细发。她问:“是个男孩还是女孩?”“是个女孩。你是女孩吗,嗯?”他摇着头,对着婴儿喊。婴儿的小脸蛋绽出了非常奇特、非常逗人的微笑。“嗬!”厄秀拉大喊,“嗬,这可爱的孩子!哦,她笑起来多好看!”当爸爸的说:“她会笑得很起劲的。”厄秀拉问:“她叫什么名字?”那男人说:“她还没名字,她还用不着名字。”他大声对孩子说,“是不是呀?你这什么都不是的小东西。”孩子笑了起来。
“不,我们一直很忙,我们还没带她到出生登记处,”这是那女人的声音,“她是在这船上生的。”厄秀拉问:“那你们知道今后怎么叫她吗?”当妈妈的说:“我们想叫她格拉迪斯?埃米莉。”当爸爸的说:“我们不想要这样的名字。”当妈妈的气愤地大喊:“别听他的!你到底想要个什么名字?”“她将被叫作安娜贝,用这条船的名字为她命名。”妈妈很激烈地反对:“她不叫这个,就是不叫。”爸爸坐在那儿故意捉弄地咧开嘴笑。他说:“好吧,等着瞧吧。”厄秀拉从那女人气得直哆嗦的样子看得出,那男人决不会让步的。她说:“这几个名字都挺好,就叫她格拉迪斯?安娜贝?埃米莉吧。”
那男人答道:“不,就算是这样,这太难叫了。”“你看,”女人大声说,“他就这么个死脑筋!”厄秀拉对着那孩子低声念叨:“她是个多好的孩子,她笑了,她连个名字还没有。”她又加上一句:“让我抱抱她。”他把这一身奶气的孩子给她。孩子的大眼睛长得那么蓝,像瓷一样,她笑起来又是那么地奇特,就像作怪相,厄秀拉很喜欢她。厄秀拉在和她喁喁细语。这可是个奇怪又令人兴奋的孩子。那男人突然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答:“我叫厄秀拉,厄秀拉?布朗温。”他惊讶地叫起来:“厄秀拉!”她赶紧补充一句,作为说明:“曾经有个圣人厄秀拉。这是个很古老的名字。”他喊一声:“嗨,孩子妈!”没人答应。“喂!”他喊,“你听不见吗?”一声短短的答道:“干嘛?”
他咧嘴笑笑:“‘厄秀拉’,怎么样?”“什么怎么样?”应了一声,那女人就出现在门口,准备跟他争一争。
他温和地说:“厄秀拉,是这位姑娘的名字。”那女人上下打量着年轻的姑娘。显然,她被那苗条的身段,姣好水灵的容貌和一袭白衣的素雅吸引住了,还有她温柔地抱着孩子的样子。当妈妈的问道:“呃,你的名字怎么写?”她也动心了,这使她感到有点尴尬。厄秀拉拼出了她的名字。那男人看看女人,孩子的妈妈一慌乱,脸上泛起了一抹红色,有点不好意思了。她好像经历了一场冒险,激动得大声说:“这可不是个普通的名字,对吧!”他问:“那么你打算用这个名字了吧?”她口气肯定地说:“我愿意用这个名字,不愿用安娜贝。”他答一句:“我愿用这个,不愿用格拉迪斯?埃米莉。”
一下子谁也不说话了,厄秀拉抬头望了望他们。她问:“你们真的要叫她厄秀拉?”
那男人答道:“叫厄秀拉?鲁思。”他傻笑着,高兴得好像他找到了什么东西。这回轮到厄秀拉觉得困惑不解了。她说:“这名字听起来确实非常好。我一定得给她一点东西。可我什么也没有。”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船上,思索着。那瘦削的男人坐在旁边望着她,似乎她是个怪人,又好像厄秀拉照亮了他的脸。他眼睛含笑大胆地望着她,却是带着极为赞赏的神情。
她说:“我能不能把我的项链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