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初恋 (7)
最后,跳完舞,她不愿坐下来,走开了。斯克里宾斯基揽着她一起走,以保持步子一致。她好像也不反对。她明亮似一束月光,如一刃钢刀,而斯克里宾斯基则像紧握着会割痛他的刀身。但即使这把刀会杀死他,他也要抓住。他们朝着堆干草的院子走去。在那儿,斯克里宾斯基看到了可怕的景象:新堆起的大垛大垛的秸秆闪闪发光,变形了,在深蓝的夜空下显得银白一片,威严、朦胧,而地上则留下了它们一个个实实在在的黑影。这些发光的秸垛腾起冰冷的火苗,与淡蓝发白的空气融为一体。厄秀拉像微微发光的薄纱,似乎要在它们中间燃烧。冰冷的燃烧、微微的白光、白色泛青的火苗,这一切都是飘忽无形的。斯克里宾斯基害怕这秸秆垛的月光大火在他头上燃起。他的心越缩越紧,越来越小,熔化,熔化成了一滴小水珠般大。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沐浴在笼罩一切的明亮月光中,厄秀拉站了一会儿。她宛如一道发光的动力。对自己的现状她感到害怕。看看斯克里宾斯基,看看他那模模糊糊的、不真实的、摇摇晃晃的样子,一阵突然而来的欲望攫住了她:要把他抓在手里,撕裂他,让他化为乌有。她的双手和手腕都感到无比的坚实强壮,犹如两把钢刀。站在她身边等着的斯克里宾斯基像个影子,她真想驱散它,像月光扫除黑暗似地扫除它,消灭它,了结它。望望斯克里宾斯基,她的脸上顿时容光焕发。她引诱了斯克里宾斯基。斯克里宾斯基固执起来,伸出胳膊揽住她,把她拉到黑影里。她顺从了:让他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他拉着她,倚在秸垛上。秸垛上无数冰凉尖利的火苗刺痛了他。他还是执著地拉着她。斯克里宾斯基的双手畏畏缩缩地摸她,摸着她那盐粒结晶的、凝聚着光华的身体。倘若能够得到她,他该怎么享有她!倘若能够用自己那软铁般的双手罩住她那明亮、冰凉、结着盐晶的身体,罩住她,俘获她,制服她,他会多么狂热地享有她!他稍稍动了一下,但还是用尽全力抱住她,要得到她。厄秀拉一直在灼烧,像盐粒坚硬发亮,难受极了。
而斯克里宾斯基则感到自己的肉体难以抑制地在燃烧,在消蚀,似乎中了使人萎靡憔悴的毒。不过他还是坚持着,认为最终他可以制服厄秀拉。甚至在狂乱中,他还用嘴去寻找厄秀拉的嘴,虽然此举就像把脸伸入可怕的死亡之中。厄秀拉让步了。他猛地一下使劲贴着她,心灵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在接吻中厄秀拉接受了他,并把自己硬梆梆的吻戳在他的脸上,月光似的生硬刺人,令人憔悴。她似乎要把斯克里宾斯基折腾得死去活来。斯克里宾斯基则眩天晕地的,振作起全身气力来吻她,并使自己一直处于接吻之中。然而,厄秀拉的冷酷和残忍紧缠着他,冷如月亮,却又似过量的盐一般灼人。渐渐地,他那温暖柔软的铁让步了,屈从了。旁边的厄秀拉猛烈地向他侵蚀,为他的溃败而激动,像一堆残忍的、有腐蚀性的盐包围着他剩下的最后一块骚动不已,搞垮他,在接吻中搞垮他。厄秀拉的得胜意识清晰明朗,而他的意识在痛苦中幻灭。是厄秀拉抓住了他——这个耗尽精力,被打垮了的牺牲者。厄秀拉胜利了;他算不了什么。
厄秀拉慢慢开始清醒了。一种白天的意识逐渐地在她心中恢复了。蓦地,夜晚闪回到那个过去习惯了的温柔的现实。她逐渐地意识到夜晚是再普通不过,再平常不过的了,那个伟大的、突发奇想的、超乎寻常的夜晚实际上并不存在。她充满了后怕。这是在哪儿?她感觉到的虚无是什么?虚无就是斯克里宾斯基。他真的在那儿吗?他又是谁?他一声不响,他不在那儿。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才她自己是不是疯了?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迷住了心窍?她心里充满了强烈的对自己的恐惧;充满了强烈的愿望——刚才的事不该那样,不该有一个燃烧的、侵蚀的自我。一个急切的愿望占据了她的心:永远不要回忆刚才的事,永远不想它,一刻也不要让它出现。她竭尽全力去否认这件事,要极力摆脱这件事。她是个好姑娘,可爱的姑娘,心里温暖的,血是深红暖人的。她一只手抚爱地搭在安东的肩上。“夜色真可爱,你说是吗?”她柔声地说,因为他是死的。她开始用哄劝和爱抚使这个失去知觉的人复活。
而且她还想要他根本不知道,永远也不要意识到刚才的事。她会把他从心如死灰的境地带回来,不留一丝能使他记起被挫败之事的痕迹。厄秀拉抚摸着他,施展自己平常多情的本性,向他表示爱恋之意。慢慢地,他恢复过来了,成了另一个人。厄秀拉温柔迷人地爱抚着他,是他的仆人,毕恭毕敬的奴隶。厄秀拉修复了他的整个躯壳,修复了他的身体和外形。可是那内核没有了。他的自尊又抬头了,血管里的血液重新骄傲地流动。不过,他没有核心了:作为一个堂堂的男性,他是没有主心骨的。男性固有的得意、自负、充满激情的心脏再也不会在他的胸膛里搏动了。现在他是受支配的,他们是相互满足的,再也没有那内心燃着一团熊熊不灭的傲慢之火的不驯的男人了。是厄秀拉把这团火扑灭的,她毁了他。她却在爱抚着斯克里宾斯基。她不愿让他记住刚才的事,她自己也不愿记住。她恳求着:“吻我,安东,吻吻我。”他吻了。不过厄秀拉知道他不会触动她。斯克里宾斯基两条胳膊环抱着她,但并没有得到她。斯克里宾斯基的嘴在她的嘴上面,她感觉得到,但并没有压上来。
“吻我,”她急切忧伤地悄声说,“吻吻我。”叫他吻他就吻了,可他的心里却是空空荡荡的。厄秀拉表面上接受了他的吻,心灵上却什么也没得到,一切都结束了。放眼望去,她隐约看见闪着微光的燕麦在秸垛上摇曳,在月光下,是那么骄傲那么高贵,并非人间之物。她曾经为它们骄傲,也曾经与它们在一起。不过,在眼下这个普普通通的温暖世界里,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她渴望得到仁慈和爱情,想做个和蔼善良的人。夜色发白,周围的一切受到白色微光的辉映,这儿有黑影,那儿泛白,再者就是精灵鬼怪之类的。他们往家走。树篱底下的花朵厄秀拉看得清清楚楚,还看见一小扎一小扎耙出来扔在刺篱上发了白的草。多么美,夜色多美啊!她隐隐作痛地想到,今天晚上,得到了吻之后,她觉得幸福到了极点。可是,斯克里宾斯基揽着她的腰往家走的时候,她又转过来把自己奉献给了闪耀奇异之光的夜晚。
在这个夜晚,神圣华丽的月亮洁白得如同新郎,树影下布满了泛着银光的变了形的花儿。在家门前的紫杉树下,斯克里宾斯基又吻了她,他们分手了。进了家,她躲过父母亲的盘问,进了卧室。从那儿往外望月光下的乡村,她极力伸开双臂,在突然爆发的狂喜中,把自己奉献给皎洁欢快的夜晚。然而,她的心灵有一道不幸的伤痕,她伤害了自己。毁了斯克里宾斯基的同时,也挫伤了自己。她用双手捂着尚未成熟的乳房,对自己遮盖起来;又自己把自己遮盖起来,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睡了。早晨,阳光灿烂。她一起床,浑身是劲儿,手舞足蹈。斯克里宾斯基还在玛斯庄。他要到教堂去。生活是多么可爱,多么令人惊异啊!在这清新的星期日早晨,她走进花园,置身于秋天纷纭的黄花和摇摆的红叶之中,呼吸着泥土的气息,伸手触一触蛛丝。对面的田野一片苍白,显得虚无缥缈,到处都是星期日早晨的寂静,又充满了陌生的嗓音。她吸了一口大地的气息,似乎在她的脚下,大地要鼓动一下它强有力的肋腹。淡蓝的空气中渗出活力,这种宁静是强壮的、接近尾声的呼吸所固有的。
那些红的、黄的,还有收割过的田里泛着白光的麦茬,是渐趋平息的最后激动的震颤,是圆满结束的按捺不住的欣喜。教堂的钟声正响着的时候,斯克里宾斯基来了。厄秀拉的目光热切地伴随着他走进来。可是他很烦恼,自尊心受了伤害。好像他穿得挺厚,厄秀拉注意到了他那身做工考究的西服。厄秀拉低声问他:“昨晚很愉快吧?”他说:“是的。”不过他的面部表情既不开朗也不轻松。那天上午,教堂里的礼拜仪式和唱诗厄秀拉没注意到就过去了。她望着窗子上五颜六色的反光,望着礼拜者的形象。她只扫了一眼《创世纪》,这是《圣经》中她最喜欢的一卷。
“上帝赐福给诺亚和他的儿子,对他们说,你们要生养众多,遍布大地。“凡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都必须惊恐、惧怕你们。连地上一切的昆虫并海里的一切鱼,都交付到你们手中。“凡活着的动物,都可以作你们的食物,这一切我都赐给你们如同菜蔬一样。”可是那天上午,厄秀拉并没有为历史所打动。生养众多,遍布大地,使她感到厌烦。看起来,这一切全都不过是些庸俗的牲畜饲养之类的事。对人们饲养牲畜时在兽类和鱼类面前主人派头十足的样子,她兴趣索然。“你们要生养众多,养育成人,遍布大地,再生养。”她在心里嘲笑这增殖,每头母牛都变成两头,每个萝卜都变成两个。
“上帝晓谕诺亚和他的儿子说,我与你们和你们的后裔立约。并与你们这里的一切活物立约。“我把虹放在云彩中,作为我与地立约的记号了。“我使云彩盖地的时候,必有虹出现在云彩中。“我将记住我立的约,凡有血肉的,不再被洪水灭绝。”(以上所引《圣经》各段参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六章、第九章。——译注。)“灭绝血肉”,为什么特别提到“血肉”?谁又是这血肉之躯的主人?这洪水究竟有多大?也许有一些林中仙女和农牧神刚跑进小山里,或者跑进更远一些的山谷的树林里,受了惊吓,不过大多数都快快乐乐地跑掉了,根本不知道什么洪水,除非居于水泽的仙女告诉他们。
一想到小亚细亚的泉中仙女在泉口遇见海中仙女,厄秀拉就高兴。在入海口,大海拍打着清甜的浪潮,向她们的姐妹们传递挪亚洪水的消息。她们会引人入胜地讲述挪亚方舟。一些水泽仙女还会讲到她们怎样在方舟旁边逗留,窥视到挪亚、闪、含和雅弗(后三人为挪亚之子。——译注。)坐在大雨下的舟内,听到他们说,现在他们四个是世界上仅存的男人了,主把其他的人都淹死了,因而他们四人可以得到所有的东西,他们是每一件东西的主人,是伟大的所有者之下的占有人。厄秀拉希望自己是个仙女。那么,她会在方舟的窗外大笑,并且,在那些被他们的所有者和洪水视为低一等的人们被冲走以前,给挪亚泼几滴洪水。
上帝究竟是什么?如果一条死狗的身上布满了蛆只不过是上帝在亲吻尸体,那么,什么又不是上帝?她对这个上帝感到恶心。这个为上帝而苦恼的厄秀拉?布朗温使她厌烦。不管上帝究竟是什么,他就是他吧,用不着她厄秀拉为此烦恼费心。她这才觉得一身轻松了。斯克里宾斯基坐在她旁边听布道,听那法规制度的声音。“你的头发根数是定好了的。”他不相信这句话。他相信他的事情由他作主。只要你不干涉别人的事,自己的事可以随心所欲。厄秀拉抚摸他,向他示爱。然而,他知道厄秀拉想引起他的反应,然后搞垮他。厄秀拉并没和他一条心,而是与他作对。不过,厄秀拉在明里向他示爱,对他钦佩得五体投地,又使他感到高兴。厄秀拉吸引了他。
他们是一对情人,是年轻浪漫、近乎异想天开的那一类。他给了她一只小戒指。他们把戒指放在一杯莱茵白葡萄酒里,厄秀拉喝一口,他喝一口,直到那只戒指在杯底露出来。厄秀拉把这只简单的首饰拿出来,用一根线系着挂在脖子上。他快离开的时候向厄秀拉要照片。她兴高采烈地到照相馆,花五先令照了一张。结果拿到的是一张难看的小照,嘴巴歪到一边。她惊奇地看着这张照片,很喜欢。斯克里宾斯基看到的只是姑娘活生生的脸。这张照片使他难受。他收起来了,老是忘不了这张照片,可是几乎忍受不了把它拿出来看一看。照片上这张清晰的脸显得很大胆,有点儿心不在焉。这张脸刺痛了他的心。当然,这种心不在焉的样子现在不在他身边了。英国在南非向布尔人宣战了。到处都是兴奋和激动。他写了一封信说要走,还给厄秀拉寄了一盒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