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男人的世界 (2)
“我想过另一种生活!”一阵狂怒攫住了他，热血一下子涌了上来。“另一种生活?”他重复了一句，“嗨，你想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她犹豫了一下。“做一些其他的事，不是做家务事，也不是闲呆着。我还想挣点钱。”他觉得，厄秀拉话语中那种古怪的、横蛮的强硬，她青春的咄咄逼人的旺盛活力，没把他放在眼里。他气得下了狠心。他问：“你打算怎么去挣?”“我可以当教员，我的会考使我取得了这种资格。”他真想让她的会考见鬼去。他嘲弄地问道：“你通过了会考能挣多少钱?”她说：“一年五十英磅。
他不作声了，手中的那点控制力没了。他一直暗自得意，他的女儿们用不着到外面去工作。他妻子的钱加上他自己的，一年总共可以得四百英磅。如果以后要用钱，他们可以取出本钱。他也用不着为老年担忧。他的女儿们有可能成为贵妇人。一年五十英磅就是一个星期一英磅，这足够她独立生活的了。“你想你会成为什么样的老师?你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一点儿耐心都没有，别说一个班的孩子了。我看你也不会喜欢那些供膳学校里邋遢的小家伙。”“他们并不是都邋遢。”“你会发现他们不是都干净。”工棚里一阵沉默。灯光照在他面前烧制过的银碗上，照在木槌、炉子和凿子上。布朗温站着，脸上带着一种怪诞的、好似猫儿脸的神情，像在微笑。然而决不是微笑。她问：“我能去试试吗?”“你想搞什么名堂都可以去搞，想去哪儿都可以去。”
她不动声色，面无表情，淡漠得很。他看到这种情况总是狂怒到了极点。但他还是保持着绝对的平静。厄秀拉冷静、一点儿也不露感情地转过身，离开了工棚。他继续工作，神经被刺激得紧张烦乱。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放下工具，走进了屋子。他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妻子，语气中流露出气愤、轻蔑和沉痛。厄秀拉也在场。他们争吵了几句，就被布朗温太太的一句话止住了。她说话的调子冷漠、傲慢得刺人。“让她去尝尝是个什么滋味吧。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受够的。”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啦。可是，厄秀拉认为她可以自由行动了。有几天她一直没动静。她还不愿迈出找工作这残酷的一步——她非常敏感，非常害臊，怕与生人交往，怕新的环境。最后还是一股倔强劲儿驱使她行动。她的心里充满了痛苦。她到伊开斯顿的自由图书馆，从“招聘女教员”一栏抄下了地址，填了申请表格。两天后，她早早起床去等邮递员。不出所料，她得到了三个大信封套着的邮件。她拿着这三封信往她的卧室走去，心跳得很厉害。手指不停地颤抖，她简直无法强迫自己去看她要填的长长的正式表格。这事情整个儿地是那么无情，那么公式化，却必须要做。“姓名(姓氏在前)：……”
她颤抖着手写下了：“布朗温?厄秀拉。”“年龄及出生日期：……”经过一番考虑之后她填好了这一栏。“已获资格，附通过考试日期：……”带着点骄傲，她写下了：“伦敦资格会考。”“既往教学经历及在何处获得：……”她心一沉，写下了：“无。”还有许多栏要填。填这三张表格花了她两个小时。然后，她还得把她班主任老师和牧师的评语抄好。不管怎样，终于填完了。她把三个长信封封好。下午她到伊开斯顿把这三份表寄了。关于这件事她对父母亲一个字也没说。她把邮票贴在三个信封上，把它们投进了大邮局的信箱里。这时，她觉得好像已经在她父母亲的管辖之外了，好像她已经把自己和外边广阔的繁忙的世界，这个人们创造的世界联系起来了。回家的路上，她又以自己的方式编织起她熟悉的美妙梦境了。她的表格一份寄至肯特郡的吉灵厄姆，一份寄至泰晤士河畔的金斯顿，还有一份寄至德比郡的斯旺威克。
吉灵厄姆这个地名真可爱，肯特郡是英格兰的花园。那就这么着：在吉灵厄姆，蛇麻草田旁边一个古老的村子，柔和的阳光照耀着。下午，她从学校走出来，走到大门边那棵法国梧桐的树荫下，转下通向村舍的寂静小道，矢车菊从破旧的木栅栏里伸出蓝色的脑袋，路旁还站着花苞满枝的福禄考。厄秀拉一走进屋，一位娇小的银发女士站起来，像牙般的小巧的双手举过头顶，嘴里说着：“噢，我亲爱的，你猜猜有什么事?”“怎么啦，韦德罗太太?”
弗雷德里克回来了。他那男人的脚步声就在楼梯那儿。她看得见他那双结实的靴子，他的蓝裤子，他穿着制服的身影。然后又看见了他的脸，干净，尖瘦，宛如鹰头。他的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大海的魅力，啊，那奇异的海洋渗透了他的心灵。他走进了厨房。这个梦，加上一些细节，伴随着她走完了一英里路。然后，她又到了泰晤士河畔的金斯顿。泰晤士河畔的金斯顿就在伦敦的南边，是个古老的历史名城。那儿住着出身名门的高贵的人。他们是大都市的人。但是他们喜爱宁静。她在那儿遇到了一个富裕家庭的几姊妹。她们住在一所老式的安妮女王时代的大住宅里，门前的草地向河边倾斜。在这样一种庄严的和平气氛中，她觉得自己是和知心朋友们在一起。她们爱她如同姊妹，和她有着共同的高雅的想法。
她又高兴起来了。她在沉思冥想中展开了她那双被修剪过的可怜的双翅，飞向极乐的太空。日复一日。她没有跟父母说话。从吉灵厄姆寄回了她的鉴定书。她没有被聘用。斯旺威克的学校也没有聘用她。甜蜜的希望之后接踵而来的是苦涩的回绝。她艳丽的羽毛又落回到尘土中。两个星期之后，突然从泰晤士河畔的金斯顿寄来了一张通知。她得在这个星期四到那个镇的教育局去，教育委员会的人要接见她。她的心一紧。她知道自己能被委员会录用。不久就要离开家了，现在她心里害怕了。她战战兢兢，犹豫不决。然而，她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她闷闷不乐地挨过了这一天。她不愿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她在等着爸爸回家。她忧心忡忡，很害怕。她怕到金斯顿去，对现实的了解使她安逸的梦境破灭了。可是，一个下午过去，梦境的甜蜜又重现了。泰晤士河畔的金斯顿，对她来说是个那么庄严的地方。她沉浸在历史的影响和令人瞩目的进步所产生的魅力之中。宫殿变旧变黑了，国王的地位被淡忘了。而对她来说，这些国王还保持着地位——理查，亨利，沃尔西和伊丽莎白女王。她推测，那里大片的草地上有名贵的树木，一级级的台阶被水冲洗的很平滑，不时还有天鹅到此栖息。
她一定还看见了女王那艘雄伟豪华的的大游艇顺流漂，大红地毯铺在舷梯上，绅士们披着紫色天鹅绒斗篷，不带帽子，在阳光下站成两排恭候。“可爱的泰晤士河，缓缓地流，等我唱完这支歌。”到了晚上，她父亲回来了。和往常一样，他脸色红润，充满活力，一副超脱的样子。他比厄秀拉的幻想还要不真实。他吃茶点，厄秀拉在等着。他大口大口地塞，大口大口地咬，毫无顾忌地大吃着，跟动物恣意吞吃食物没有什么区别。吃完茶点，他马上就到教堂去了。唱诗班练习，他想先去给风琴调调音。厄秀拉跟着走进去时，大门上的门闩卡嗒作响，而风琴发出的那一连串声音更大。他没有觉察到厄秀拉进来。他在练习赞美诗。厄秀拉看见他那颗小而黑亮的脑袋和机灵的脸庞在烛火中间，细长的身子陷在琴凳上。他的脸是那么神采奕奕，那么凝重，而四肢的动作看上去却不对劲，像是离开了他的躯体。风琴发出的声音似乎是从那几根石头柱子发出来的，好像是柱子里流动着的汁液。乐声结束了，一阵沉寂。她喊道：“爸爸!”他环顾四周，如在幻觉之中。厄秀拉站在烛光的阴影里。
“怎么啦?”他问了一声，还没回到现实中。很难张口跟他讲。她强迫自己开口说：“我有件难办的事。”“你有什么事!”他回应一声，很不情愿从弹奏风琴的心境中出来。他把面前的乐谱合上。“我有一件难办的事要去做。”这时，他转向厄秀拉，还是心不在焉地，勉勉强强地。“哦，去哪儿做呢?”他问。“泰晤士河畔的金斯顿，星期四我得到那儿去见见委员会的人。”“你星期四要去?”“是的。”厄秀拉把信递给他。他就着烛光看了。“德比郡，考塞西，紫杉树屯，厄秀拉?布朗温。
“亲爱的女士，请您于下星期四，即十日，上午十一时三十分到本局与委员会一晤，商谈您提出的惠灵伯罗?格林学校助理教员职位的申请。”布朗温很难看懂这种不常用的官样信函，在教堂的寂静和赞美诗的音乐声中他自得其乐。他不耐烦地说：“嗯，你现在用不着拿这个来烦我了，对吗?”他把信还给厄秀拉。她说：“星期四我得去。”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然后又弹奏乐曲。他把手按在琴键上，响起一阵急促的排气声，接着按出了一长声强调的小号音。厄秀拉转身走了。他试图使自己的注意力回到风琴上，却做不到。他再也收不回心思了。时时刻刻都有一根绳拽着他，把他拽到别处去，糟透了。所以，唱诗班练习完后，他走进家门时脸色阴沉，心情极坏。
直到年纪小些的孩子们都睡去了，他也没说什么。尽管如此，厄秀拉也知道正在酝酿着的一场风暴。最后，他问了：“那封信在哪儿?”厄秀拉把信给他。他坐着看信。“请您于下星期四，即十日，上午十一时三十分到本局……”这是一份给厄秀拉自己的，打官腔的正式通知，与他毫不相干。好啦!她现在是作为一个独立的社会成员存在的。是要厄秀拉来回复这份通知，并没有考虑到他。他甚至无权干涉。他的心里又难受又气愤。他冷笑着说：“你要背着我们去做这件事，是吗?”他的心里火烧火燎地直作痛。厄秀拉知道她自由了，她已经摆脱了他的控制。他被击败了。厄秀拉回了一句嘴：“你说的，‘让她去试试。’”差不多是在向他赔不是。他没听见。他坐在那儿看信。
“泰晤士河畔的金斯顿，教育局，”下面是打字机打的“考塞西，紫杉树屯，厄秀拉?布朗温小姐。”什么都齐全，是不可改变的了。他不得不意识到厄秀拉才获得的地位，她是这封信的收信人。这是他心头的一颗钉子。“好吧，”他终于说道，“你不能去。”厄秀拉一惊，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示自己的反抗。“如果你以为你能跳着舞到伦敦的那一头去，你就错了。”她大喊起来：“为什么不能?”立刻铁了心要走。他说：“不能就是不能。”
一阵沉默，布朗温太太走下楼来。“安娜，你看。”他说着，把信递给布朗温太太。布朗温太太头一昂，看见一封打字机打的信，这预料中到的从外界来的麻烦。她的眼睛难以捉摸地滑动了一下，似乎要把她那有感觉的、母性的自我封闭起来，代之以不动声色，没有含义的神情。就这么着，她无所谓地把信粗略一看，故意不去细读它。她浅薄、麻木不仁的头脑了解了这封信的内容。她的感情本身是封闭的。她问道：“这是个什么职位?”
“她想走，到泰晤士河畔的金斯顿去当一名教员，一年拿五十英磅。”“噢，是这么回事。”她妈妈的语气就像谈到某个陌生人的一件不愉快的事。出于冷漠无情，她会让厄秀拉走的。布朗温太太就要开始和她最小的孩子一块儿再次长大。她的长女现在挡着道。
她爸爸说：“她不能去那么远。”“他们让我去哪儿我就得去哪儿，”厄秀拉喊道，“而且这是个好去处。”她爸爸严厉地说：“对那个地方你知道些什么?”她妈妈平静地说：“如果你爸爸说你不该去，那么他们想不想要你去都没关系。”厄秀拉真恨她!“你说过我可以去试试，”女孩子大声喊，“现在我谋到了一个职位，我要走了。”她爸爸说：“你不能去那么远。”“你怎么不在伊开斯顿 找个职位?那你就可以在家住了。”戈珍问。她厌恶争争吵吵，也理解不了厄秀拉不舒心的处境，可是又必定要站在她姐姐一边。
“伊开斯顿没有职位，”厄秀拉大声说，“而且我愿意马上就走。”她爸爸说：“如果你想找，还是可以在伊开斯顿找个职位的。可是你要当‘神气活现’小姐，那就随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