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男人的世界 (7)
她不能维持课堂秩序,她的班级吵吵嚷嚷,是学校工作的薄弱点。因此,她得走,她的位置得让给另一位更能干的人来顶,让给能执行纪律的人来顶替。校长一个劲儿地对她发火,就是想要她走。她来到这个学校后,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她搞得越来越糟。校长的体系,就是他在学校的那一部分生命,他动作产生的结果,遭到了包括厄秀拉在内的那一个部位的袭击和威胁。她是给他的躯体带来打击和衰亡的威胁。不知不觉地,完全出于强烈的对抗本能,校长着手干起逐她出门的事来。他惩罚厄秀拉班上的学生,像惩罚那个男生希尔那样,是因为跟他顶撞,他就罚得格外地重。这就意味着这些外加的惩罚是因为那软弱无能的老师允许这些事情发生。如果他惩罚顶撞厄秀拉的学生,他就罚得轻,好像顶撞厄秀拉无关紧要。学生们都明白这一点,他们就相应地行事。
哈比先生常常会猝不及防地到班上来检查作业本。他会成小时地在班上走来走去,拿起一本又一本作业,一页又一页地比较。而厄秀拉则站在一旁听意见,看挑出来的错。确实,她来以后,作文本变得越来越不整齐,又乱又脏。哈比先生指着在她教课以前的几页和以后的几页,大动肝火。他叫许多学生带着本子到教室前边去。把这悄然无声,战战兢兢的班级检查完以后,他当着大家的面把做的最差的几个学生打了一顿,万分恼火地大声怒喝:“一个班搞成这个样子,我简直不能相信!真丢人!我想象不出你们给惯成这样!每星期一上午我都要来检查作业。别以为没人管教你们,你们就可以放任,把学过的东西都忘掉,退到连三年级的水平也不如。
每星期一我都要检查所有的本子……”说完,他怒气冲冲地拿着他的教鞭走了,留下厄秀拉去面对脸色苍白、战战兢兢的全班学生。他们稚气的脸上笼罩着不满、恐惧和痛苦的表情,他们的心灵对她而不是对校长充满愤怒和轻蔑。他们的眼睛带着孩子冰冷、无情的责备望着她。她很难找得出死板的套话来跟他们说。她下一声指令,他们都骄慢无礼、不当回事地去执行,似乎在说:“要不是校长,就你,你以为我们会服从你吗?”她让那些挨了打哭哭啼啼的男生回到他们的座位上。她心里明白,他们也嘲笑她和她的权威,把他们挨惩罚的责任归咎到她的软弱无能上。她知道这整个的情形,所以她对肉体上的鞭打和伤害的恐惧都沉入心底成为更深的痛苦,变为对她的道德审判,这比什么伤痛都要难受。下个星期,她必须严格看本子,有错就罚。
她心里冷冷地做出了决定。至少在那一天她个人的愿望泯灭了。在学校里。她只能是五年级的教师。这就是她的责任。在学校,除了是五年级的教师,她什么也不是。没有什么厄秀拉?布朗温。她脸色苍白,板着脸,变得冷漠,不带情感。她再也看不见那个孩子了,看不见他的眼睛是怎么闪动,看不见他小小的、奇怪的心灵想到什么就写下什么,不管字写得好不好。她看不见孩子们,只看见要完成的任务。眼盯着那项任务,而不是望着孩子们。她硬起心肠惩罚学生,而对那些过错她本来只能是同情、理解和不追究的。她这样做用以证实她过去对这些仅仅是不感兴趣罢了。而她的兴趣已无处可在了。要一个感情冲动、生气勃勃的十七岁的姑娘摆出副一本正经,令人不敢接近的样子,和孩子们没有一点私交,是件极为痛苦的事。经过了星期一的痛苦挣扎,连续几天她一直那么干,她也在班上取得了一点成效。然而这种情形对她来说是不正常的,她又开始放松了。另一次打击又来了。笔不够班上的学生一人一支。她派人向哈比先生要几支。他亲自来了。他表面平静,把对厄秀拉的一肚子火压下去,微笑着说:“布朗温小姐,笔不够吗?”她声音颤抖地说:“不够,还差六支。”
他带着威吓的口气说:“哦,怎么会这样?”然后,他扫视一下班上的学生,问:“今天到了多少学生?”厄秀拉说:“五十二名。”可是他不理睬,自己数起来。“五十二名,”他说,有多少支笔呀,斯台帕力斯?”厄秀拉这次不作声了。既然他点了班长的名,她回答了他也不会答理的。哈比先生说:“真是件非常奇怪的事。”他扫视着宁静的学生们,极为恼怒地咧咧嘴。稚气的小脸全都不加掩饰,毫无表情地朝上望着他。“几天以前,这个班还有六十支笔,现在有四十八支。威廉斯,四十八和六十相差多少?”问题里有一种不祥的疑虑。一个穿水手装,单瘦,雪貂脸的男孩动作夸张地猛然站起来。他说:“先生!”然后,他慢慢地、淘气地咧嘴一笑。他自己没觉察。一阵紧张的沉默。这男孩低下了头。一会儿,又抬起头,眼里流露出一丝狡黠的占了上风的得意。他说:“十二。”“请你专心一些,”校长毫不放松地说。那男生坐了下来。“四十八和六十相差十二;就是说有十二支笔不知到哪儿去了。斯台帕力斯,你找了没有?”
“找了,先生。”“那么,再找一遍。”这种场面一直拖延下去。找到了两支笔,十支丢了。一阵怒骂爆发了。“你们的作业又脏又差,表现不好,还要给我来偷东西吗?”校长骂开了,“当了全校表现最差、最脏的班你们还不过瘾,还要当贼,是吗?这件事真奇怪!笔不会融化到空气里,又不会悄悄地化为乌有。那么这些笔呢?它们肯定在什么地方。到哪儿去了?一定要把它们找到,要在五年级找到。它们是在五年级丢的,一定得找出来。”厄秀拉站在那儿听着,心里僵硬透凉。她给搅得心烦意乱几乎要发狂。她心里真想跟校长翻脸,叫他住嘴,别说那些烦人的笔了。可是她没这样做,她不能这样做。每次上完课,不论是上午放学还是下午放学,她都数一数收上来的笔。可还是有丢的。铅笔和橡皮也有不见的。她把班上的学生留下来,把丢失的东西找到。但是,哈比先生一走出教室,男生们就跳起来大喊大叫。最后,一起逃出学校。
这里酝酿着一个危机。她不能把这告诉哈比先生。因为他会惩罚班上的学生,这样就使厄秀拉成了学生受惩罚的根源,她班上的学生就会用不服从和嘲弄来回报她。她和孩子们之间已经逐渐滋长了极深的敌意。放晚学有时留堂让学生们做完一些作业,走出来她会发现一些男生躲在她后面,对着她喊:“布朗温,布朗温,得意的家伙。”一次,星期六上午,她和戈珍一起走进伊开斯顿,又听到后面朝她喊的声音:
“布朗温,布朗温。”她装作不理睬,可是在大街上被戏弄使她羞红了脸。她,考塞西的厄秀拉?布朗温,没法摆脱她正当着五年级老师的身份。她是出来买一条系在帽子上的丝带的,白跑了一趟。那些她试图去教育的男孩子们跟在她身后叫喊。一天晚上,她正从镇边往乡下走去,几颗石子飞到她身上。羞愧、气愤的感觉一齐涌上心来。她气极了,不理睬,继续往前走。天黑,她看不清是谁砸的石子。她也不想知道。只是在她的心灵里发生变化。她再也不会,再也不会把她个人奉献给这个班了。她,厄秀拉?布朗温,这个姑娘,这个人,再也不会与这些男孩子们有什么瓜葛了。她会做五年级的老师。作为个人来说,距离她的班级很远,就像她从来没有迈进过圣菲利普学校。她会马上把他们都忘掉,与他们没什么关系,把他们仅仅当作学生。所以她越来越经常地板着面孔。这个年轻的姑娘敞开热烈的胸怀,把自己献给了孩子们。
而她的头上却凌驾着一个僵硬的、毫无情感的东西,它死板地按照一个强加于人的制度来工作。第二天,她对班上的学生几乎是视若无睹。她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决心,以及从她要制服的这个班级所能得到的一切。祈求和利用班上学生们的好感再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她反应敏捷的脑子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作为一个老师,她必须把他们都当作学生来制服。这正是她要做的。她豁出来了。自从那次挨石子砸以后,她已经变得冷漠无情,不受个人情感左右了。她这样做是向他们报复,也差不多是向自己报复。蒙受了这样的耻辱之后,她再也不想做人,再也不想做她自己了。她仅仅是个老师,要维护自己的师道尊严。她下定了决心。她要搏斗,征服他们。现在,她知道她在班上的对头了。她最恨的是威廉斯。这孩子是有点毛病,但还没有坏到可以归入最可恨的一类人。他可以朗读的很流畅,而且挺聪明伶俐。但是他静不下来。他对一个敏感、乖巧、病态地苍白而且智力低下的女孩厌恶到了极点。一次,他在气头上把一个墨水池朝那女孩砸去。他有两次上着课逃跑回家。
他是个出了名的人物。对这个还是个姑娘的老师他暗自发笑,有时跟在她周围讨好她。这反而使厄秀拉更不喜欢他。他有蚂蝗一样死死抓牢不放的本事。厄秀拉从班上一个学生那儿得到了一根柔韧的教鞭。她决定一有适当的机会就用它。一天上午,在写作文,她对威廉斯说:“你为什么要弄上这点墨渍?”“小姐,请听我说,它是从我的笔尖上滴下来的,”他带着嘲弄的口气嘀嘀咕咕地说。他很会来这一套。周围的男孩子们高声大笑起来。威廉斯会演戏,他能恰到好处地把听众逗乐。他特别擅长逗引这些孩子们和他一起捉弄老师,甚至还捉弄任何一个他不害怕的上司。他有这种特殊的恶作剧的本能。老师说:“那么你得留下来再写完一页作文。”这又是不符合她通常所抱的公正观念的。那孩子对这一套也大为不恭地表示不满。十二点钟的时候,厄秀拉发现他正往外溜。她说:“威廉斯,坐下。”厄秀拉在前边坐着,他一个人坐在最后一张桌子边,和她面对面,频频抬眼偷看她。他傲气十足地喊:“小姐,请你让我出去一下,我有事。”厄秀拉说:“把你的本子交给我。”
那孩子走过来,一路用本子拍打着桌子。他一行字也没写。厄秀拉说:“回去把你该做的作业做好。”她坐在自己的桌子旁,试图静下心来改本子。她心烦意乱,气得直哆嗦。整整一个小时,这倒霉的孩子在他的座位上如坐针毡,扭来扭去,到头来只写了五行字。“既然已经这么晚了,”厄秀拉说,“你就把其余的在今天放晚学后做完吧。”
那孩子傲慢地踢着脚沿着通道走了。又到了下午。威廉斯坐在那儿,看着她。厄秀拉的心跳加快了,她知道他们之间有一场较量。她望着威廉斯。上地理课。她用教鞭指着地图,那孩子把他那发白的脑袋埋在桌下,引起了其他男生的注意。要批评他,现在正是时候。厄秀拉鼓起勇气说:“威廉斯,你在干什么?”他抬起头,眼圈红肿,眼里带着笑意。他的身上有种内在的粗鄙。厄秀拉心里害怕了。他得意洋洋地回答:“没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她重复一遍,心跳得快要透不过气了。“什么也没干。”那孩子回答的口气傲慢、不服气又带点揶揄。她说:“如果我再次点到你的名,你就得去见哈比先生。”
可是即便是对哈比先生,这孩子也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他是那么固执,那么油滑和灵活,受伤害时号啕得又是那么起劲儿,弄得校长对她比对这孩子本人还要讨厌。他一看见这孩子就头疼。威廉斯懂得这一点。他显然咧嘴笑了笑。厄秀拉转脸对着地图,继续上地理课。可是这时教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威廉斯的恶作剧感染了全班学生。她听见一阵扭打,心里一哆嗦。如果他们这时全都冲着她来,她可招架不住。“小姐,请你……”一声求救的呼喊。她转过身。一个她喜欢的男孩正沮丧地拿着片撕破的赛璐珞领子。听着诉说,她觉得无能为力。她说:“赖特,到前边来。”她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一个满脸不高兴的大个子男孩懒洋洋地走到前边来。他算不上坏,却不好对付。厄秀拉继续讲课,同时也意识到威廉斯在和赖特做鬼脸,赖特站在她背后咧着嘴笑。她心里发悚,就转过身来对着地图。还是害怕。“小姐,你看威廉斯……”一声尖叫,一个坐在后排的男孩站了起来。他的眉毛被涂画过了,因为疼痛苦着个脸,又带着跟威廉斯真的恼了的表情,“小姐,他掐我,”说着,惨兮兮地用手揉着他的腿。她说:“威廉斯,到前边来。”这讨厌的孩子干笑着坐在那儿,不动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