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狂欢之苦涩 (1)
这所房子里猛刮了一阵勤劳之风。厄秀拉十月份才去上大学。带着一种明确的责任感,好像她必须在这所房子里表达自己的意图,她忙着整理,再安排,挑选,设计。她父亲常用的工具,包括做木工活的和做金属制品的,她都能用。拿起工具她敲敲打打,修修补补。能把东西修理好,她母亲也挺满意。布朗温对此也很感兴趣,他早就相信他女儿能干。他自己也在花园里搭了一个工房。眼下,她终于做完了。客厅又大又空:铺了那块漂亮的威尔顿地毯——全家人都以此为自豪;摆着蒙上丝光印花布的长沙发和宽大的椅子;还有钢琴,一尊布朗温制作的石膏塑像,此外就没什么其他的了。客厅太大了,空空荡荡的,使人感觉到这间房是不常用的。然而他们还是喜欢这间房又大又空。
家庭气息最浓的是饭厅,厚实的草垫子一铺上就使地板显得很光亮,折射出一家人心底的欢快。窗台就是一个向阳的宽大座位,桌子牢固得谁也推不动,椅子也很结实,倒在地上也摔不坏。布朗温制作的那架熟悉的风琴放在一边,看起来特别小。餐具柜的大小显得正常,看着顺眼。这也是布朗温家的起居室。厄秀拉自己有一间卧室。这可真是个仆人的卧室,又小又一般。从卧室的窗子望出去是后花园,毗邻其他人家的后花园。有些老花园伺弄得很好,有些则堆着包装箱,再过去就是房子的背面。这些房子的前面对着教堂,是高街商店的铺面,或者是经理助理或主任会计们体面的家。还有六个星期她才去上大学。在这段时间,她紧张地复习了一遍拉丁语和植物学,间或做做数学题。她是作为一名教师去大学进修的。不过,她已经参加了入学考试,读的是大学课程。一年之后,她要参加文科中间考试,然后再过两年,参加文学士学位考试。
所以,她的情况不同于一般的小学教员进修。她将和那些纯粹是为了受教育而入学的自费学生一起学习,而不是只学职业进修课程。她是被选出来的人。往后的三年时间,她将要重新多多少少地依靠她父母。她的进修课程是免费的。学费全都是由政府付的,另外,每一年她还能得到为数不多的一点助学金。这刚够她的火车费和买衣服。父母只须给她伙食费。她不想让他们花费过多,他们的日子也不会很宽裕。她父亲一年只挣二百英磅,而她母亲的存款拿了很大一部分来买房子。过日子还是够的。戈珍上了诺丁汉的艺术学校。她的专业是雕塑。她有这方面的天赋,喜欢用粘土做小人小动物模型。有一些作品参加了在卡索尔举行的学生展览会,戈珍是参赛的佼佼者。在这个艺术学校她很烦躁,想到伦敦去,可是没有那么多钱,父母亲也不让她去那么远。特丽萨上完中学了。她是个高大强壮又鲁莽的少女,对任何更高的目标毫无兴趣。她愿呆在家里。除了最小的孩子,其他的都上学了。学期一开始,他们都要转到威利格林的学校。
厄秀拉很兴奋地在贝多佛结交朋友。这兴奋劲儿很快就过去了。她到牧师家、到药剂师家、另一个药剂师家、医生家和经理助理家,在这些人家吃茶点。这样,她几乎人人都认识了。她不可能对人十分感兴趣,虽然有时她也想这样。她步行或骑自行车在乡间漫游,发现靠森林那边景色非常秀丽。那是曼斯菲尔德、南威尔和沃克索普之间的地区。然而,她在这儿只是小打小闹地开开心,真正的探险要从大学开始。
开学了。她每天坐火车进城。大学里如修道院似的宁静开始包围着她了。开始,她并没有感到失望。高大的学院大楼坐落在宁静的街区,是石块砌成的,周围有草地和椴树,幽静极了。她觉得这是一块偏僻神奇的地方。学院大楼的建筑式样真可笑,从她父亲那儿得来的知识使她能看出这一点。不过,它的式样还是与其他大楼的式样有所不同。在这座肮脏的工业城里,它那秀丽又好玩的哥特式造型差不多可以算一种风格了。她喜欢学院的礼堂,有高大的石块壁炉和哥特式的拱形支撑着楼厅。当然,那些拱形很难看,用割成卡纸板一样的石块砌成的壁炉架装饰着纹章图案,对面就是自行车停放处和暖气片,看上去不伦不类。而那边墙上一大块告示牌上飘动的纸片好像把所有的僻静感和神秘感一扫而光了。
不过,尽管样子杂乱无章,它还是有着修道院闭门读书的良好教育传统的。厄秀拉的心儿飞到了中世纪,那个时候,上帝的修道士们掌握着人类的知识,并在宗教的影子下传授知识。她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进入了大学。门厅和休息室的简陋粗糙最先使她感到伤心。这学校为什么不全是漂亮的呢?可是她又不能公开承认她所持的批评态度。因为她站在神圣的地方。
她认为所有的学生都应该有高尚纯洁的心灵,只说实话真话,学生们的脸全都应该像修女和修道士的脸那样平静光洁。哎呀!姑娘们唠唠叨叨,咯咯傻笑,又紧张又害怕。她们盛装打扮还卷头发。男人们看上去很粗鲁,平庸自私。尽管这样,手里拿着书穿过走廊还是一件很愉快的事,然后,推开玻璃旋转门,走进上第一节课的大教室。窗子又大又高,许许多多的课桌在等待着,讲台后的大黑板很光滑。厄秀拉坐在相当靠后的一扇窗子边。往下望去,椴树叶变黄了,店主的孩子一言不发地走在秋高气爽的宁静街道上。这是一个遥远僻静的世界。在这儿,在这个呜呜作响、时刻在低声缅怀着各个世纪的往事的巨大贝壳里,时间渐渐流逝了,知识的回声填充了永恒的沉默。她听课,愉快地——几乎是欣喜若狂地记笔记,从来没有对她所听到的加以评论。讲课的是个代言人,是个牧师。他一身黑袍,往讲台上一站,那些到处都有的窃窃低语结成乱麻一团的知识,被他一股股理顺又织成了一篇讲稿。
最初,厄秀拉不加评论。她不愿把教授们看作是普通的也吃熏肉的人,追究他们到大学来以前的根底。他们是身着黑袍有知识的牧师,永远的僻静的圣殿供职。他们是入门的引导人,掌握着秘密的开端和结尾。她又好奇又乐意听课。听教育学理论是一种乐趣,去探究知识又是多么自由愉快,看它是如何演变、如何存留下来又如何形成的。拉辛的剧本给了她多少欢乐!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拉辛剧本里大段的台词那么从容那么有节奏地展现在眼前,她震颤不已,好像身临其境。拉丁语课程她正学到李维和贺拉斯的著作。拉丁语课那奇特、亲切、闲语的调子与贺拉斯很相符。可是她从来不喜欢贺拉斯的著作,也不喜欢李维的。在闲谈的教室里根本就没有严肃可言。她要极力保持她原来对罗马精神的理解。但是,拉丁语对她来说逐渐成了闲谈的废话,做作,风格问题和冗长的赘词。
她最怕的是数学课。老师讲课那么快,她的心跳也跟着加快。每一根神经都紧张极了。自学时间她下苦功,以掌握所学的东西。然后到了令人愉快的、平静的下午,到植物学实验室去。那里的学生很少。她很喜欢坐在长桌前的高凳上,拿着木髓、刮刀和材料,小心地把承物玻璃片架好,又小心地给显微镜调好焦距,然后高兴地记下观察结果。如果玻璃片上的材料好,就兴奋地画到本子上。很快她就在大学结交了一个朋友——一个原来住在佛罗伦萨的姑娘。她穿一套普通的黑衣服,配一条极好的紫色或有图案的围巾。她叫多萝西?拉塞尔,是南方一个律师的女儿。多萝西和一个未婚的姑娘住在诺丁汉,空余时间她就为“妇女社会政治联盟”出力。她文静又热情,一张像牙色的脸,乌黑的头发简单地扎在耳边。厄秀拉非常喜欢她,可是又怕她。
她看上去显得很老成,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其实她只有二十二岁。厄秀拉总觉得她是个卡桑德拉似的人,能预知吉凶。两个姑娘的友谊亲密,牢固。多萝西干什么事都是同样热情,对自己从不宽容。上植物学课,她紧挨着厄秀拉坐,因为她不会画。显微镜下的切片厄秀拉画得惟妙惟肖,多萝西常常来学画的方法。第一年在与外界隔绝,埋头学习中过去了。她的大学生活紧张得像打仗,又平静得如死水。一天早晨,她和戈珍一起去诺丁汉。两姊妹走到哪儿都很出色,苗条,健康,神情热切又极为敏感。戈珍更漂亮一些,她那少女的懒洋洋的倦容显得那么温柔,内心又很稳定、坚决。她身着柔软舒适的衣服,帽子任其自然地下垂,又成了随意的优雅。
厄秀拉的穿着就讲究得多了。然而她总是不自然,总是一下子非常钦佩某个人,以这个人为样板打扮自己,弄得极不协调。只要她穿着得体,看上去就挺美。冬天,她穿着花呢套裙,一顶黑皮毛小帽盖在热情激动的脸上方,引得一条街的人都驻足观看,特别引人注目。第一学年末,厄秀拉通过了文科中间考试。她那繁忙的学习可以暂告一段落了。可以放松放松,好好休息一下。准备考试的极度紧张以及伴随她度过这道难关的亢奋状态使得她精神疲惫,易怒易躁。现在她精神松散,陷入了消极状态。布朗温一家到斯卡伯勒呆了一个月。戈珍和父母忙着在那儿参加假期手工艺学校,厄秀拉留下来,大部分时间和弟妹们在一起。不过,要是能走得开她就自己出去。
站在那儿看看粼粼银光的海面,她觉得这真是太美了。她的心里涌起了一股热浪。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一个热烈的、尚未问世的渴望慢慢向她飘来。“还有许许多多个黎明尚未到来。”似乎,在大海的那一端,所有尚未到来的黎明都在召唤着她,而她未来的精神又在大声呼唤着尚未到来的黎明。
她坐下来望着温柔的大海。大海在闪耀着星星点点明媚的光亮,厄秀拉胸中一阵感伤,她猛地一下咬住嘴唇,才把眼泪强咽下去。还在抽噎,她就笑了起来。为什么要哭?她不想哭。景色那么美她就笑了,景色那么美她就哭了。她担心地望望四周,希望没有人看到她这个样子。
大海也有狂暴的时候。她望着海水冲上岸边,望着一个大浪悄悄地过来,猛地一下打在礁石上溅起泡沫,把一切都裹在一大片美丽的白色之中,又倒回大海,留下了露出的礁石。哦,海浪迸溅成了一片白色,它就获得了自由!有时她沿着码头闲逛,去看被海风吹成棕色的水手。水手们穿着蓝色海魂衫,靠在码头边,大胆传情的眼睛望着她,对她笑。
在她和水手之间建立起了一点联系。她决不会和他们讲话,也不知道他们的其他情况。不过,当她走过而他们又靠在海堤边时,她与他们之间就有一种渴望、欣喜和痛苦。她最喜欢其中的一位年轻的水手,他那有海上生活气息的金发遮着蓝色的眼睛。他是那么清新、有生气、风趣,他不属于这个世界。她从斯卡伯勒到汤姆舅舅家。温妮弗雷德有了一个孩子,是夏末才生的。她跟厄秀拉变生了。两人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淡。汤姆?布朗温是个关怀备至的爸爸,又是个十分顾家的丈夫。他这顾家有一些虚假的成分,厄秀拉再也不喜欢他了。
他丑陋、咋咋呼呼的本性暴露出来了,什么事都转移到感情的基础上来。作为一个物质主义的非基督教徒,他作出富于情感的样子把事情应付过去——热情周到的主人,慷慨的丈夫,模范公民。他很精明,到了哪儿都能赢得赞赏,也足以哄住他妻子。他妻子并不爱他。她乐意和他生活在自己欺骗自己的满意状态中,照他所说的去做。一回家厄秀拉就解脱出来了。她还有平静的两年。两年以后她的前途就要决定了。她回学校去为大考做准备。但是,在这一年中,学校的魅力开始消失了。教授们不再是引导他们探索生活和知识的深奥秘密的牧师了。他们不过是经营商品的经纪人,对此已习以为常,不把学生们放在眼里。拉丁语是什么?
一大堆干巴巴的知识。拉丁课是什么,不过是倒卖古董的铺子,可以买到古董,知道点古董市价而已,总的来说,古董也没意思。她对拉丁语这老古董已经厌烦了,就像她厌烦了文物商店里的中国古玩、日本古玩一样。“文物”这个词使得她精神垮掉。她的生活走出了书斋。为什么?她也不知道。然而,一切看来都是虚伪假冒的——假的哥特式拱顶,假的宁馨,假的拉丁文法,假的法国式尊严,乔叟的假纯朴。这是一个旧货铺子,到这里是为买一件工具应付考试。这不过是城里许多工厂的一个小小的附属零件。这种感觉逐渐占据了她的头脑。这里不是宗教的避难所,不是专心读书的隐退地。这里是一个小训练场,进来是为挣钱做进一步的准备。大学本身就是工厂的一个又小又脏的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