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狂欢之苦涩 (8)
“很好。”“我也是。”沉默了一阵。他问:“你爱我吗?”厄秀拉转过身仔细看着他。看来,他是外人。她说:“爱。”可她这么说是出于自鸣得意,也是希望不再惹出麻烦。他们之间有一道奇怪的豁口——沉默。斯克里宾斯基很害怕。他们一直躺到很晚,起床后他按铃要早餐。一起床,厄秀拉就希望能直接走下楼,离开这个地方。在这间房里她感到很愉快,可是想到楼下大厅里众目睽睽,又觉得挺麻烦。一位年轻的意大利西西里人端着盘子进来了。他肤色黝黑,还有几颗麻点,穿一件直扣到颈下的灰色紧身上衣。他的脸几乎跟非洲人一样冷静,无表情,莫名其妙。斯克里宾斯基友好地跟他说:“我们也许是在意大利。”那家伙一副茫然的样子,跟害怕差不多。他不懂说的是什么。斯克里宾斯基解释说:“这里就像意大利。”那意大利人的脸露出了不可理解的笑容,摆好盘子后,就走了。他没有理解,他什么也不会理解,像一头半驯化的野兽从门口消失了。那人敏捷机灵有热切的兽性,厄秀拉想到这里微微战栗。
这天早晨,斯克里宾斯基在她的眼里很美。他的脸由于注入了痛苦和爱情变得柔和了,动作安静从容。厄秀拉虽然觉得他美,但有一段冷淡的距离把他们隔开。好像她一直在努力缩短把他们分开的距离,而斯克里宾斯基却没有注意到。今天早晨他充满了爱,显得很美。厄秀拉倾慕他的动作,把蜂蜜抹到面包卷上或倒咖啡的动作都很潇洒。吃完早饭,厄秀拉又静静地躺在枕头上,斯克里宾斯基去盥洗。厄秀拉看他用海绵揩拭身子,又很快地用毛巾擦干。他的身体很美,动作专注又敏捷,厄秀拉钦佩他,毫不掩饰地欣赏他。这时,他看起来完整了,没有引起生殖力旺盛的感觉。看来他已渐臻完美。厄秀拉已全面了解他,没有哪个方面是未知的。厄秀拉对他非常欣赏,到了动情的地步,决不是恐惧和惊异,不是提心吊胆,不是与陌生人发生关系,也不是爱的敬畏。可是他今天早晨却没觉察到这一点。他心满意足了,身体不再躁动,显得平和,干完了那件事,他很幸福。厄秀拉又回家了。这次他和厄秀拉一起回去。他想呆在她身边,想要和她结婚。已经是七月了,九月初他就要乘船去印度。想到要独自去,他简直受不了。
厄秀拉必须和他一起去。他忐忑不安地跟在她身边。厄秀拉考完了试,大学生活结束了。现在摆在面前的就是结婚或去工作。她没有申请职位。由此推断就是要结婚。印度这块陌生奇异的土地在引诱着她。但是,一想到加尔各答、孟买和西姆拉,想到那儿的欧洲人,印度对她就没有诺丁汉的吸引力大了。厄秀拉没有通过考试,没拿到学位就离开了大学。这对她是一个打击,心里难受极了。“没关系,”斯克里宾斯基说,“按照伦敦大学的标准,是不是个文学士又有什么关系?你懂的。而且,你要是斯克里宾斯基太太的话,文学士也没什么意义。”这番话不但没有安慰她,反而使她更难受,更无情。现在她要起来反抗自己的命运了。
由她来选择,是做斯克里宾斯基太太,甚至斯克里宾斯基男爵夫人,皇家陆军工兵——他称为坑道工兵——中尉的妻子,和印度的欧洲人一起生活;还是做厄秀拉?布朗温,老姑娘,中学教师。文科中间考试已使她获得了当中学教师的资格。甚至是现在,她就很可能在一个等级高一点的学校挺容易地谋到个助教的职位,或者就在威利格林学校谋职。她要选择做什么?她最恨再次受到教书的束缚,非常憎恶。可是一想到结婚,和斯克里宾斯基一起生活在印度的欧洲人中间,她的脑子里就拒绝考虑,不愿更改了。关于这件事她并没有太多想法,就是僵持着。斯克里宾斯基在等待,她在等待,都在等待做出决定。当安东和她谈话,而且似乎在悄悄地暗示是她丈夫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把他完全排除在外的。
另一方面,当她看见多萝西,谈论起这件事时,她又觉得应该立即和斯克里宾斯基结婚,马上就结,以示对多萝西的看法坚决不承认。这种情形简直是可笑。多萝西问:“可是,你爱他吗?”“这不是爱不爱他的问题,”厄秀拉说,“我爱他爱得够深的,当然比爱世界上的一切人都深。而且,我爱其他人再也不会爱得那么深了。我们互相献出了青春年华。可是我并不在乎爱情,不珍视它。我不在乎是爱还是不爱,我有爱情还是没有爱情。这对我算什么?”她气愤又非常轻蔑地耸耸肩。多萝西沉思了一会儿,又气又怕。
多萝西被激怒了,问:“那么,你在乎什么?”厄秀拉说:“我不知道。但是,是些非人格性的东西。爱情——爱情——爱情,它意味着什么?它相当于什么?这么多的个人满足。它引向何处?无处可去。”“不该期望它引向何处,对吧?”多萝西挖苦地说,“我认为爱情本身就是一种终结。”“那么,它与我有什么关系?”厄秀拉大声说,“既然它本身就是一种终结,我可以爱一百个男人,一个接一个。我为什么要以斯克里宾斯基为结束?如果爱本身就是终结,为什么我不继续下去,去爱我所喜爱的所有类型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去爱?除了安东以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男人我可以爱,我愿意去爱。”多萝西说:“那么你就不爱他。”
“我告诉你我爱,非常爱,比我将来对其他人的爱都要深。只不过我会去爱其他男人有而安东身上没有的许多东西。”“什么?举个例。”“无所谓什么。但是,像其他男人具有的默契,还有尊严,直率,毫无疑问,这是劳动者的性格;此外还有快活,什么也不在乎的性情。你看,一个男人可以真正地放得开——”多萝西可以感觉到厄秀拉在渴望一些这个男人没有给她的东西。“问题是,你想要什么,”多萝西提出来,“是不是只要其他的男人?”厄秀拉被问得哑口无言了。这正是她所担心的。多萝西继续说:“如果是这样,你最好嫁给安东。别的男人到头来只会更糟。
”所以,出于对自己的担忧,厄秀拉要和斯克里宾斯基结婚了。这时,斯克里宾斯基忙得很,准备到印度去了。要拜访亲戚要洽谈生意。现在,他对厄秀拉差不多已是稳操胜券了。厄秀拉好像已经让步了,而他又似乎成了显要的自信的人。八月的第一个星期,他到林肯郡海滨的一幢平房参加一次盛大的聚会。这是一次网球、高尔夫球、汽车汽船赛会,由他的姑奶奶——一位有社会地位的贵夫人主办。厄秀拉被邀请去和他们共度这一周。她勉勉强强地去了。她的婚期大约定在这个月的二十八日。他们要在九月五日乘船去印度。有一件事她下意识地知道,那就是:她决不会去印度。
因为即将结婚,她和安东作为重要的来宾在那幢大平房里住。这房子挺大,中间有一个大厅,两个小一点的写字间,再就是两道走廊,连着八、九间卧室。斯克里宾斯基被安排在一条走廊里,厄秀拉在另一条里。在人群中,他们觉得不知所措。不管怎么样,作为情人,他们可以两人单独出去,愿去多久就去多久。可是,在这一群陌生人中间,厄秀拉觉得很生疏,很不自在,似乎一切都暴露在公众面前。她不习惯与这一群相似的人们相处,感到害怕。她感觉到与其他人不同,她认为自己不够显眼,这儿有一种不从惯例的自顾自的气氛。她不喜欢。在人群中,人们聚集的时候,她喜欢讲究礼节。她觉得自己的行为并没有产生应有的效果:她没有打动人,她不漂亮,她算不了什么。甚至在斯克里宾斯基面前,她都显得不重要,不如他。在其他人中间,他可以相处得很好。
晚上他和厄秀拉一起出去。月亮躲在云层后,漫射着光芒,珍珠母似的不时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亮。他们一起走在海边潮湿的被海浪推成一条条肋状的沙滩上,耳边响着大浪奔腾的声音,浪头涌起幽灵般的白色和一阵低沉的哗哗声。斯克里宾斯基很有自信心。厄秀拉穿一件宽裙裾的蓝色绸连衣裙,一走动,柔软的绸裙被风吹得哗哗飘动,贴在她腿上。她真希望裙子不要飘。什么事好像都跟她作对,她慌乱极了,无法打起精神来抵制。他要把厄秀拉带到沙丘之间的一小块凹地,周围长着灰色的荆棘丛和草丛,很隐蔽。
他揽紧厄秀拉,贴着自己的身体,透过垂在她腿上的丝绸感觉得到她结实、非常匀称的体形。绸子哗哗飘动遮掩着她的身体,又把她结实丰满的线条勾勒出来,她的生殖器好像一团火烧过来,把斯克里宾斯基的脑子烧成了一块硫磺。他的双手按在厄秀拉的大腿上,厄秀拉喜欢他这样。他越凑越近还要探个究竟,绸子在双手摩挲下带的电通遍了她全身。她像个电喷射器似地颤抖着,报以粘稠的液体。然而她并不觉得美好。她始终觉得对斯克里宾斯基来说她并不美,只是能使他兴奋。住在这所房子里,厄秀拉并不觉得难受。她身体健康,而且非常有兴致。她打网球,还学会了打高尔夫球。她划船出去,跳到深海里游泳,确实很快活,兴致高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