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象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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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6)

第一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6)

“‘好吧,就依你。’他让步了,‘反正对我都是一样……为什么不呢!我们走吧!’我撑开雨伞,他靠近我,挽起了我的手臂。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令我很不舒服,简直让我大吃一惊。我内心最深处感到很害怕。可是,我却没有勇气制止他。因为,我如果现在推开他的话,他就会落入深渊,那么我迄今为止所做的努力就会前功尽弃。我们朝着赌馆那边走了几步。这时,我才想起来,我还不知道该把他怎么办才好。我飞快地考虑了一下,最好的办法是先领他找一处旅馆,然后塞给他一些钱,这样他便能在那儿过夜,然后明天一早就能回家了;此外,我就没再想到什么。恰好此时,有几辆马车在赌馆门前匆匆驶过,我叫住了其中的一辆,我们便上了车,车夫问我去哪儿,我竟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可是,我忽然想到,我身边这位浑身湿透的人,是不可能被任何一家高级宾馆所接纳的——而且,另一方面,我的确是个没什么阅历的女人,根本没去想这会引起什么不好的猜疑。我只是对车夫叫道:‘随便去一处普通的旅馆!’

“车夫沉着地冒着大雨驱动马匹,我身旁的那陌生人一言不发。车轮嘎嘎地向前滚动,雨点疯狂地敲击着车窗玻璃,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我坐在漆黑的没有光亮棺材似的车厢里,心绪万分低落,就好像陪送着一具尸体。我试着思索,想要找出一句话来缓和一下这共坐不语的离奇恐怖的局面,可到头来什么话也想不起来。几分钟过后,马车停住了。我先下车付了钱。这时,那陌生人好像睡眼惺松地跟着下了车,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我们这时站在一家陌生的小旅馆门前,头顶上方是一个玻璃的拱形雨篷,小小一片檐盖替我们挡着雨水。四处单调的雨声使人厌烦,雨丝如流苏般搅散了浓密的夜色。

“那个陌生人身子发沉,直向下坠,他不由自主地靠在墙上,水珠不断从他湿透的帽子和压皱的衣衫上滴落下来。他站在那儿,像个刚被人从河里捞上来,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的昏昏沉沉的溺水者。他靠着的那片地方形成一个小小的水印,水印周围形成一股潺潺向下流淌的涓涓细流。可是,他不肯花一点儿气力去把自己的衣衫抖搂干净,也不肯甩落帽子上的雨滴,而任凭它们不停地顺着前额和脸颊向下流淌。他站在那里完全无动于衷,我无法对您说出,这种心灰意冷的样子是何等震撼着我。

“不过,现在我必须做点什么了。我从皮包里掏出了钱:‘这是一百法郎,’我说,‘您拿这钱去订个房间吧,明天一早搭车回尼斯吧。’

“他吃惊地抬起头望着我。

“‘我在赌馆就注意过您,’我觉察出他有些迟疑,便催促着说,‘我知道,您已经输得精光。我担心您会走上绝路,做出什么蠢事。接受别人的帮助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喏,拿去吧!’

“然而,他却推开了我的手,我决没有料到他竟还有那么大的力气。‘你这人心肠不错,’他说,‘但是,别白糟蹋你的钱了,我这人无可救药。我这一夜睡也好,不睡也好,已无关紧要,反正明天一切都会结束的。我真的无药可救了。’

“‘不,您一定得把这钱收下。’我怂恿他说,‘明天您就会有不同的想法。现在先上去吧,别立即做决定,将一切拖过今夜,待明天再考虑。白日里一切事物都会有另一番面貌。’

“我再度硬要他把钱收下的时候,他几乎有些粗暴地推开了我的手。‘算了吧,’他又闷声闷气地重复道,‘这样做毫无意义。我最好还是死在外头,省得给人家的屋子染上血迹。一百法郎救不了我,就是一千法郎也没有用,即使身边只剩下几个法郎,明天我也会又走进赌场,不到全部输光是决不罢休的。重又从头开始有什么用,我已经受够了。’

“您根本无法估量出,那个低沉的声音是如何穿透了我的灵魂。不过,请您自己设想一下:离您两英尺的地方,站着一个年轻、英俊、活生生的还有呼吸的人,您心里明白,倘若不用尽全力,两小时之内,这个原本能思想、会说话、有气息的青春生命就会变成一具死尸。而要战胜他这种毫无理智的反抗,此刻对于我来说,惟有发泄一阵狂怒,一肚子火气。我抓住了他的手臂:‘别再说这些傻话了!您现在上去开一个房间,明天早上我来送您上车站。您必须离开这儿,明天一定得搭车回家。不看您拿了车票,上了火车,我是决不罢休的。年纪轻轻的只因为输了几百或是几千法郎,便要抛弃自己的生命,那是懦夫的行为,是愤怒怨恨之下一时爆发的愚蠢的歇斯底里,明天您就会觉得我说的话没错!’

“‘明天!’他用异样的阴沉且有些嘲讽的语调重复着,‘明天!要是你能知道明天我在哪儿就好了!但愿我自己也能知道才好,我倒是对此有些好奇。不,回家去吧,我的宝贝,不必费劲了,也别糟蹋你的钱了。’

“不过,我却没有退让,我像是害了躁狂症,而且大发脾气。我使劲抓住他的手,把钞票硬塞进他的手里。‘您收下这钱马上进去!’我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十分坚决地拉响了门铃。‘您瞧,我已经拉过铃了,管门人马上就要来了。您上去吧,马上躺下睡一觉。明天早上九点钟我在大门外等您,然后立刻带您去火车站,其余的一切事情您都不用担心,我会做好必要的安排,让您回家去。可是,您现在必须躺下,好好地睡一觉,什么也别再想了!’

“就在这时,从里面发出钥匙转动的响声,管门人打开了大门。

“‘过来!’他突然用一种生硬、坚定而又微带怨恨的声音说道。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他的手指牢牢攥住了。我大吃一惊……我惊恐万状,全身无力,像遭了雷击,我毫无知觉……我想抗拒,想要挣脱他的手……可是,我的意志像是被麻痹了……而且我……您会理解这点的……我……我实在不好意思在等得不耐烦的管门人面前,同这个陌生人拉拉扯扯,纠缠不休。于是……于是,我就一下子走进旅馆里面去了。我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喉咙里堵住了……他的手沉重地强制性地压在我的手臂上……我头脑发木,糊里糊涂地意识到,那只手牵着我上了楼梯……听到钥匙在锁中转动的声音……突然间,我就和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单独呆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内,在一处我至今仍不知道名字的旅馆里。”

说到这儿C太太语塞了。她突然站起来,默默地走近窗口,愣着神儿向外望了几分钟。也许她并没有向外望,只是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沉思了一会儿。我怕仔细观察一位老太太的表情会使自己感到难堪,所以没敢认真盯着她。我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声不吭,耐心等着她又重新走到我面前坐下来。

“就这么多,最难开口的我已说过了。我再次向您保证,用一切对我来说最神圣的东西,用我的名誉、我的孩子发誓:我的确丝毫不曾想到过会与这个陌生人发生……关系。我那样做纯粹是无意识的,也不为什么目的。如同在平坦的人生路上跌了一跤,突然落入了那样的境地。我曾对自己发过誓:对您,对自己要诚实。所以我想再说一遍,我不是出于个人的感情,也不曾有过其他的愿望和预感,仅仅是心情急迫,想要救人才陷入了这场悲剧性的冒险之中。

“请您允许我不要再讲那天夜里、那个房间里发生的事了。我自己也没有忘记那时的分分秒秒,以后也永远不会忘记的。因为,那天夜里我是在与一个陌生人搏斗,想要挽救他的生命。因此,我再说一遍,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搏斗。我的每一根神经都的确感觉到:他这个陌生人,这个已经堕落的人,像是在生命行将结束时万分惧怕死亡,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望。他像一个感到自己已濒死深渊的人,紧紧地抓住了我;而我却毫不犹豫,竭尽全力,用我所有的一切去挽救他。为此我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这样的一小时,一个人一生中也许只能经历一次,而且,千百万人中也许只有一人能够经历一次——对我来说,如果没有这次可怕的遭遇,也决不会料到会有如此的经历。一个已经自暴自弃、无可救药的人,是如此急切地在绝望中发出一丝渴望,他无法抑制自己的贪欲,他要再享受一回人生,吸干生命的每一滴血。我已与生活中所有的邪魔疏远了二十年。若不是亲身经历,决不会体会到自然力的伟大与奇特,它能在瞬息间汇聚起冷与热,生与死,狂喜和绝望。那一夜我们是怎样度过的啊!心里充斥着激情、忿怒和憎恨,眼睛饱含着誓言与疯狂的热泪,在斗争,在辩解,我只觉得像过了一千年似的。我们两人,一个是濒死的疯狂,一个是对他人毫不猜疑,在经历了这场风波后,已与最初的感觉判若两人。

“可是,我不想再说这些了。我不会形容也不想去形容那样的场景。只是有一点应该给您简单叙述一下,那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可怕的一分钟。当我从沉睡中醒来时,费力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令人讨厌的房间。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立刻自言自语道:‘这只是一个依稀可见的梦,而我是刚从昏睡中醒来’——然而,窗外的一缕缕晨光分外刺眼,楼下隆隆的马车声、电车声,还夹杂着喧嚣混乱的叫喊声。现在我明白过来了,我完全醒着,不是在梦中。我不由自主坐了起来,想弄清这一切,突然……侧身看到……我无法向您描述我当时的惊讶……我看到一个陌生人,紧挨着我睡在这宽大的床铺上……可是,他是一个陌生人,陌生人,陌生人——一个半裸的陌生人……

“不,我知道这种惊讶是无法描述的:它突然向我袭来,我感到浑身无力,倒在了地上。实际上我并没有真正昏厥、不醒人事;恰恰相反,一种莫名的可怕念头像闪电般从我的脑海中闪过。我此时的惟一愿望——立刻去死!能在一家有非议的下等旅店与一个陌生人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真令人恶心、惭愧。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由于过度恐惧,我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我竭力屏住气息,似乎这样就能立刻死去,结束生命,结束这朦胧的恐惧意识。

“我就这样四肢冰凉地躺在那儿,永远也无法知道自己究竟躺了多久。大概棺材里的死人一定也是同样僵直地躺着。我只记得自己紧闭双眼,祈求上帝或某个天神,希望眼前的一切不是真的,是一片虚幻。可我的感觉是这样敏锐,容不得再自欺欺人。我分明听见隔壁的房间里有人在谈话,水管中的水哗哗流着,门外走廊里有人趿拉着鞋在踢踢踏踏来回走动。这一切表明:我确实醒着。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