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五章 (5)
德·马香尔夫人闻之一惊,盯住杜洛华,想从他眼睛里探索出他的真正隐情。“你刚才说什么?”
杜洛华此刻头发根都红了:“我说,我已不名一文,你知道吗?别说一个法郎,连半个法郎也没有了……如果我们再进咖啡馆,我已连一杯黑莓果子露都支付不起。说这话真气人,但你这样我也非说不可了。我所以不能和你出去,不能等坐下来要了两杯饮料之后,再告诉你我付不起钱……。”
德?马香尔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么说……你讲的一切……全是真的?”
杜洛华很快便把裤子、背心和夹克上衣的口袋,所有的口袋都翻了过来,一面嘟哝:
“你看……现在……你明白了吧。”
德?马香尔夫人猛地张开双臂,热情激动地按住他的脖子,喃喃地说:
“天啊,我的宝贝……我可怜的人……我早一点知道多好!……你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她要杜洛华坐下,自己坐在他的腿上,然后,按住他的脖子,不停地吻他,吻他的胡子,他的眼睛,他的嘴,一定要他讲讲,他是如何落到这般窘境的。
杜洛华编了一个动人的故事,说他父亲遇上麻烦,只好求他帮助,他不仅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而且自身负债累累。
他又说:“我已山穷水尽,至少今后六个月,我还要忍饥挨饿,不过没关系,生活中总难免风风雨雨,说到底,为缺钱而忧心忡忡实在不值得。”
德?马香尔夫人凑到他的耳边:“我供给你点钱怎么样?”
他非常严肃的说:“你太好了,亲爱的,不过,不要再这样说了,否则,我的良心会受到严重伤害。”
德?马香尔夫人不再言语,只用两臂抱着他,喃喃地说道:
“你永远不会明白,我今生多么地爱你。”
这天晚上,他们度过了他们认识以来最美满的一夜。
临走,德?马香尔夫人微微一笑:
“喂,如果处在像你这样的境地,偶然发现以前忘记在口袋里的钱,或者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滑进衣服衬里的一块硬币,那该是多么高兴的事啊!”
杜洛华颇不以为然:“是啊,那当然喽!”
她借口月光很好,执意要走着回去。她看着明媚的月光,不禁悠然神往。
这是一个初冬的夜晚,地上覆着一层薄霜,天气晴好。路上车马匆匆,人行道上响起了笃笃的脚步声。
分手时刻,德?马香尔夫人问他:“咱们后天再见,你以为如何?”
“好。”
“老时间?”
“老时间。”
“再见了,亲爱的。”
他们轻柔地一吻,然后便分手了。
返回的路上,杜洛华一边走,一边寻思,第二天该想个什么办法度过难关呢?……当他推开房门,伸手到背心口袋里摸火柴的时候,手指突然摸到了个硬币,他愣住了。
点亮灯以后,他拿出那块硬币仔细一看,居然是一路易,相当于二十法郎!
他拿着钱币,反复琢磨,心里纳闷儿,是自己不留心剩下的钱吗?当然,它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进入他口袋里的。
他忽然猜到了,心里勃然大怒。对,他的情妇刚才说过,一个人在穷困时会看见在衬衣里以前不经意滑进去的钱币……居然是她在施舍,真叫他无地自容。
他狠狠地说:“好啊,后天,等她来了,我一定要报复她!”
他怀着被侮辱的异常恼怒的心情,上床睡去了。
次日早上,醒得很迟,觉得肚子饿,便想继续睡,挨到两点钟再起来,可又一想,光忍也不是办法,终究要弄到点钱才行,于是便起来,走出家门,希望在大街上能找到办法。
办法始终未想出来,而饥饿却越来越难忍受了。每过一家餐馆,他的肚子便一阵咕咕叫,直至中午,他依旧一筹莫展。突然,他打定主意:“算了,先用她的钱吃过饭再说,明天再还她这二十法郎,还来得及。”
于是,他走进一家啤酒店,用了两个半法郎,吃了一顿午饭,回到报馆,又把欠听差的三个法郎也还上了,说道:
“给,福卡尔,昨晚欠你的马车钱还给你。”
他一直工作到晚上七点,然后又去吃晚饭,从那笔钱中又拿走三个法郎,晚上,又去喝了两大杯啤酒,至此,他一共用去了九法郎零三十生丁。
他依旧没有在二十四小时内想出生财之道,也没有其它途径再去赊欠借钱。次日,只好又从晚上说退给马香尔夫人的钱中再用去六个半法郎。这样一来,等到赴约的时候,他的口袋里只有四个法郎二十生丁了。
他的脾气狂暴不已,像一条疯狗,下定决心要把事情讲清楚。他告诉她:“你知道,我已发现了你上次放进我口袋里的二十法郎,我今天无法还你,因为我还没有弄到钱,也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但,下次见面,一定还你。”
她来了,既温柔又体贴,内心却极度忐忑不安,不知杜洛华会怎么对她,她一个劲儿地亲吻他,以避免一见面就发生争执。
杜洛华也想:“一会就得讲清楚了……我得找个机会。”
然而机会始终找不到,他只好闭口不提这个难堪的问题,一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德?马香尔夫人这次绝口不提外出,对他极尽温柔。
午夜时分,他们再度分手,并约好星期三再见面,因为德?马香尔夫人一连几个晚上在城里都有宴会应酬。
第二天,杜洛华吃过午饭,正要掏取剩余的四枚硬币付帐的时候,忽然发现四个变成了五个,其中一个还是金币。
起初他还以为昨天别人找钱给他时不小心找错了,后来又恍然大悟,心里一阵怦怦直跳,因为是受人周济,总归是耻辱。
他真后悔当晚没有跟她讲明,如果他说得强硬一点,这类事情一定不会发生。
一连四天,他想尽办法,想弄到五个路易,结果都失败了。最后没辙,又得把克洛蒂尔德施舍的第二个路易也用掉。
虽然他愤怒地告诉德?马香尔夫人:“你该明白,别再玩弄这种游戏了,我已经生气了。”但德?马香尔夫人仍然会在下次见面的时候,设法往他的裤子口袋里又塞进二十法郎。
他再一次发现了这枚金币,嘴里骂一声:“这个婆娘!”然后又把这二十法郎放到背心口袋里,以便随时取用,因为他自己早已一个半个也没有了。
他想:“将来我一并还她,现在就算是她临时借给我好了。”并以此不断地安慰自己。
经过他再三恳求,最后出纳员同意每天给他五个法郎,这些钱勉强可够他吃饭,但却不足以偿还六十法郎。
克洛蒂尔德又故态复萌,继续热衷于晚上到巴黎各个乱七八糟的地方逛逛,杜洛华对她的施舍,渐渐地也不觉过分反感了。每次这种探险般的夜游之后,他总会发现口袋里又多出一枚黄澄澄的金币。有时在靴子里,有时甚至在表盒里。
既然目前他无力满足德?马香尔夫人的某些欲望,那么她出些钱让自己如愿已偿,这总比全部放弃要好,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再说,他把用这种方式得到的钱一一记在帐上,还准备着有朝一日偿还她呢!
这天晚上,她又对杜洛华说:“我从没有去过‘风流妓女娱乐场’,你信不信?咱们一起走一趟怎么样!”他顿时一阵犹豫,怕会遇见拉歇尔,转尔一想:“怕什么,不管怎么说,我又没结婚。……万一碰见,她也该明白的,不会搭理我,何况我们坐的是包厢。”
他这样做是有一定理由的,请马香尔夫人坐一次包厢,也算是报答她吧!反正,也不花他的钱。
他让克洛蒂尔德坐在车里,等他去取票,以免她知道票是剧场赠送的。回来接上她,两个人一起入场,检票员对他们鞠躬致意。
过道里人多得水泄不通,他们费了半天劲才穿过一大堆熙熙攘攘的男人和东游西荡的妓女,来包厢坐下。他们的位置恰好在安静的乐队与走廊上喧闹的人群之间。
德?马香尔夫人并不怎么看戏,只用心观察在她后面进进出出的女人,她不断地转身,想碰一碰她们,摸一摸她们的头发、脸蛋,还有衬衣,想知道这些骚货都是用什么料子做的。
她突然说:“有一个红头发的胖女人一直在往这边看,我还以为她要和我们说话呢?你看见了吗?”
“没看见,你别胡乱猜了。”杜洛华告戒说,其实他早就瞥见那个女的了,正是拉歇尔,此刻她眼含怒火,骂骂咧咧地在他的身边转来转去。
刚才穿过人群的时候,杜洛华便遇见了她。她低声说了一句:“你好,”同时使一个眼色,意思是:“我明白。”但是,杜洛华担心被情妇看见,不仅没有回答她这种友好的表示,反而目不斜视,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大步走了过去。那女人出于嫉妒,本来心里就不舒服,见他这副样子,心里一狠,索性就走了过来,再次擦着他们身子走过,并把声音拉高一些:“你好,乔治。”
见他依旧不理,于是,女人打定主意,非要杜洛华承认认识自己并来打招呼不可。她在包厢附近转来转去,想着主意。
一看到德?马香尔夫人在注意她,便用指尖轻轻戳了戳杜洛华的肩膀:“你好,别来无恙?”
杜洛华故作镇静,头也不回。
“这是怎么啦?星期四以后,你就成了聋子了?”
杜洛华依旧缄默不语,作出一副瞧不起的样子,仿佛和这种女人哪怕说一句话也会贬低自己的身份。
拉歇尔先是愤怒,即尔哈哈大笑:
“你怎么又成了哑巴了?……莫不是这位夫人将你的舌头咬掉了?”
杜洛华再也忍不住了,愤愤地望着她:
“谁让你在这儿无理取闹?快滚开!否则,我要叫人了!”
拉歇尔愤怒之极,两眼冒火胸脯一起一伏,破口大骂:
“好啊,原来如此,狗日的东西,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和一个女人睡过觉,起码见面也该和她打个招呼吧!今天你有了新欢就翻脸不认识我了,真是丧尽天良。刚才我经过你身边的时候,只要你稍微有点表示,我早就不和你胡闹了。可你倒装蒜起来了,好啊,你等着吧,等我来问候你!……我碰见你,居然你理都不理我……”
她还想一直骂下去,德?马香尔夫人已一把推开了包厢的门,在人群中慌慌张张地夺路奔逃,四下寻找着剧场的出口。
杜洛华跟在她后面跑,想追上她。
拉歇尔见他们全跑了,很解气地大声喊:
“抓住她,快抓住她,她偷了我养的汉子!”
观众们哄然大笑,有两个人嬉笑着一把抓住正在逃走的德?马香尔夫人的肩膀,要把她拖住,一面竭力想亲吻她。但杜洛华已经赶到,奋力推开众人,把她解救出来,拉着她向大街上奔走。
她钻进了一辆停在剧场门口的空马车,杜洛华也紧跟着跳了上来。车夫问:“去哪儿呢?先生。”他说:“随你。”
马车在石头路上一颠一颠地走了。克洛蒂尔德神经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她双手掩面,脑中发闷,总觉得透不过气来。杜洛华手足无措,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后来,听见她哭出声来,便低声哀求道:
“你听我说,小克洛,你听我解释!这事不怪我……很久以前,我是认识这个女人……是的,很久以前……”
她被自己心爱的人欺骗,忍不住怒火填膺,愤怒使她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她猛地将双手从脸上移开,哽咽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又快速又不连贯!“啊……你这个混帐……混帐……真是个混帐!……这难道可能吗?……真丢脸!啊!我的上帝……真太丢人了!”
随着神志逐渐清醒,她的话开始有了条理,但火气也更大了!“你居然拿我的钱去养女人?……我的钱给了她是不是?……给了这个婊子……你这个混帐东西!……”
她停了几秒钟,想找一个更强烈的字眼,却没有找到,忽然,她猛地啐了一口:“啊!……简直是猪……猪……猪……你用我的钱去供养她……一头猪……一头猪!……”
她找不到其它合适的词,只好连声骂着:“猪……猪……”
突然,她探出身子,抓住车夫的衣袖,告诉他:“停下!”随后,她推开车门,跳到了大街上。
乔治于是也想下来,但她大叫一声:“我不许你下来!”声音非常大,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杜洛华怕事情再闹大,在车里一动不敢动。
德?马香尔夫人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在路灯下寻找零钱,她拿过两个半法郎,递给车夫,声音颤抖着说:“给……这是他的车钱……由我来付……替我把这个混蛋送回到巴蒂尼奥尔区布尔索街。”
围观的人顿时发出一阵快活的哄笑。一个男的叫道:“好样的,小妞儿。”另一个小流氓则跑到马车的两个轮子中间,把头伸进开着的车窗,尖着嗓子喊道:“晚安、小乖乖。”
马车开动了,车后又是一阵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