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一章 (2)
有时候,跑进来的是小伙子,很年轻,也很忙,由于跑得太快,手中的纸都在微微飘动。有时是些排字工人,穿着染满油墨的棉布工作服,雪白的衬衣领露在外面,长裤是呢子的,与上流人士的一模一样。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叠叠印好的报纸,或是刚冲洗出来的烫滚滚的底片。偶尔还进来一位矮小的绅士,穿着极为讲究,燕尾服绷在身上,裤子极瘦,紧贴双腿,脚蹬一双尖头皮鞋。这是专门采访上层人士,来送当晚消息的外勤记者。
进来的也有别的人,但都一脸严肃、自命不凡的样子,头上戴着平边大礼帽,仿佛只有这样才显得与众不同。
福雷斯蒂埃挽着一个男子的手出来了。此人又高又瘦,年纪约三四十岁,黑礼服,白领带,棕色头发,胡子尖尖地向上翘,一副傲慢自得的神态。
福雷斯蒂埃对那人说:“再见,亲爱的老师。”
对方与他握了握手,“再见,亲爱的。”说完便夹着手杖,吹着口哨,下楼去了。
杜洛华这才过来,问道:“那人是谁?”
“是雅克?里瓦尔,著名的专栏作家和决斗家。他这是刚校完他那篇文章的清样。他在这里工作,每周写两篇文章,年薪都高达三万法郎。他与加兰,索泰尔三个是巴黎最出名的专栏作家。”
正往外走,迎面遇见一位长发,身体发胖,样子很邋遢的小个子男士,正要上楼。
福雷斯蒂埃对那人鞠躬致意,然后,对杜洛华说:
“这是诗人诺尔贝?德?瓦兰纳,《死去的太阳》的作者,也是个名人,他给我们写短篇小说,一篇就是三百法郎,每篇最长也不足二百行……好了,咱们去‘那不勒斯咖啡馆’吧,我快渴死了。”
福雷斯蒂埃刚在桌子面前坐下,便大叫:“来两杯啤酒!”
他一口气将自己的那杯喝光,而杜洛华则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仿佛在饮玉液琼浆一样。
他的同伴一声不吭,仿佛在想什么,一会儿,突然问他:“你为什么不搞搞新闻呢?”
杜洛华吃了一惊,看着他,好一会儿可太不才说:“可是……我……我一点这方面的经验也没有。”
“好了好了……一切都要试试嘛!我可以雇你去搜集新闻,去采访,去活动,开始每月二百五十法郎,外加车马费,你看怎么样?”
“我当然乐意喽!”
“这就行了,我去和经理说……这样吧!明天到我家来吃晚饭。我只请五六个人,老板瓦尔特和夫人,雅克?里瓦尔和诺尔贝?德?瓦兰纳,就是你刚才见过的那位,外加我太太的一个朋友,你看如何?”
杜洛华一阵犹豫,红着脸,想了半天,才喃喃地说出一句:
“可是……我没有合适的礼服。”
福雷斯蒂埃听罢吃了一惊。
“什么!你没有礼服!我的上帝!这可太不像话了,在巴黎,人们宁肯没有床也不能没有礼服!”
他说道,突然一摸口袋,掏出一把金币,拿出两个路易,放在老朋友面前,诚恳地说:
“拿去吧,租一套你以为合适的衣服,或者干脆买一套,先付一部分钱,余下的一个月付清,这钱什么时候有了再还我好了。不论如何,安排好,明天一定要来我家吃晚饭,7点半,封丹路17号,明白吗?”
杜洛华不好意思地接过钱,喃喃道:
“你太好了,真心感激你,我记住了,一定会的……”
“那好,”对方打断他的话,“再来一杯怎么样?”便又喊:“伙计,两杯啤酒!”
喝光酒,新闻记者提议:
“要不出去走走?一两个钟头?”
“好!”
于是两人一齐向玛德莱娜教堂走去。
“咱们干点什么好呢?”福雷斯蒂埃边走边说,“人们说,在巴黎,逛大街的人总会有事可干,我却觉得不对,我晚上闲逛的时候,总不知去哪里才好:去昂洛涅森林吧,如果没有女人陪伴,一点意思也没有,可女人又不能总牵在手上。有歌舞的咖啡馆呢?让我们的药剂师和他老婆去还可以,我可不喜欢。其余的呢?好像没什么了。这里要是有个夜间也开放的夏季公园就好了,像索梭公园(巴黎第17区的一个公园。)那样,坐在树下,一边欣赏优美的音乐,一边品着清凉的饮料。这种公园应该是个逍遥闲逛的地方,可不能办成游乐场,门票应该一定很贵,这样才能吸引有姿色的贵妇人。在花园里,人们要么在有灯光的铺着细沙的小路上散步,要么坐下来听听附近演奏的或远处传来的音乐。这才叫有情调呢!以前谬扎尔咖啡饭店有点意思,但乐队有点太放纵,舞曲太多,地方又小,没什么清幽的角落……应该有一个非常美,非常好的公园才是,你想去哪儿呢?”
杜洛华又一阵为难,半晌,才说:
“我没去过‘风流牧女娱乐场’,不知那里面如何?”
他的朋友失声叫了起来:
“‘风流牧女娱乐场’,哈哈,咱们到那儿非给烤热不可,不过,好吧,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于是他们转身向福布尔?蒙马特尔大街走去。
娱乐场门前灯火辉煌,把汇在这里的四条街道照得通亮,出口处,停着一排马车。
福雷斯蒂埃正要进去,杜洛华拦住他说:
“咱们的关系呢?”
“和我在一起,不用关系。”
福雷斯蒂埃神气地答道。
他们说着向检票口走去,三个检票员同时向他们打招呼,中间一位把手伸给他,记者问:
“有包厢吗?”
“当然,福雷斯蒂埃先生。”
福雷斯蒂埃接过送给他们的票,推开两扇包着软皮套的大门,两个人进入了大厅。
大厅里烟雾缭绕,远处,舞台和剧场的另一端都仿佛沉浸在一层薄薄的雾气里。从观众们的雪茄和香烟中冒出的缕缕的烟,袅袅上升,直达天花板,然后聚集在巨大的弯顶上,在吊灯的周围,以及最高一层的观众席上,形成一个弥漫的天幕。
入口处是一条过道,一直通向环形走廊。许多打扮得十分妖艳的妓 女,混在穿深色衣服的男人中间,钻来钻去。有三个柜台,其中一个前台,有几个女人正在等客。三个柜台后面,各坐着一个女人,卖饮料兼做皮条生意,她们虽然浓妆艳抹,却掩饰不住人老珠黄了。
她们的背后是几面又高又大的镜子,映着她们的背影和来往客人的脸。
福雷斯蒂埃分开人群,迅速地上前,仿佛他是个要人,别人要让他三分似的。
“十七号包厢。”
“这边来,先生。”
他们被带到一个小小的包厢。包厢是用木板做的,没有顶盖,四壁挂着红色挂毯,四把一模一样的椅子靠得很紧,侧着身子才能勉强过去。两个人坐下来,四处一望,只见左右两侧,沿着一条直达舞台的长长的弧线,排列着无数这样的小包厢,里面也坐着人,露出脑袋和胸部。
舞台上,三个身穿运动服的小伙子,一高一矮,一个适中,正轮流在高杠上做杂技表演。
首先是高个子先上,只见他迈着碎步,微笑着走到舞台前面,向观众做一个飞吻的手势。
紧接着他站好,挺起胸脯,仿佛刚好掩饰住他那过分凸出的肚子,头顶正中有一条缝,把头发分做两半,很像一个理发店的学徒。在紧身衣下面,隐约现出了他手臂和身上的肌肉。只见他身体向前一纵,双手抓住了吊杠,身体悬空了,然后做大回转的动作。一会儿又双臂伸直,身体平卧空中,一动不动,只靠双腕的力量悬挂在单杠上。
最后,他轻松下地。在座的观众纷纷鼓掌。他微笑着再次施礼致意,然后转身,走到布景前面站好。每走一步,都显示出他腿部肌肉的发达有力。
第二个表演者身材较矮,但却更加强壮。他也走到台前,把刚才那人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是第三个人,也是同样的一套动作,而观众的掌声则更加热烈了。
杜洛华心思并不在台上,而是把头扭过去,向身后的回廊频频张望,那里挤满了嫖客和妓 女。
福雷斯蒂埃对他说:
“你看池座,那里都是带着老婆孩子一起来的老百姓,专门来看表演的大老粗。坐在包厢的,是经常光顾剧院的人,有几个艺术家,更有几个二流妓 女;而咱们后面,却是巴黎最奇特的大杂烩。他们是什么人呢?你好好瞧一瞧,什么样的人都有,各行各业,各个阶层一应俱全,但坏人却占了多数。有职员,不论是银行的,百货商店的,还是政府各部的,还有外勤记者,妓 女鸨母,便衣军官,穿礼服的纨绔子弟,有的刚在小咖啡馆吃过晚饭,有的是从歌剧院出来,又要去意大利剧场,等等,全是些不三不四、鬼鬼祟祟的人。至于那些女的,清一色全是‘美洲人咖啡馆’吃夜宵的那种人,这种女人一两个路易便能弄到手,她们整天只盼着肯出五个路易的外国佬,然后有空就约老相好来会面。这种人,每年除了偶尔到圣拉萨或卢欣纳去检查身体外,几乎天天晚上都全在一个地方呆着,大家都看了十年了。”
杜洛华早已心猿意马了,因为这些女人当中,有一个用胸脯靠着他们的包厢,正直勾勾地看着他。这是个肥胖的棕发女人,皮肤上抹了雪花膏,显得很白,黑黑的眼睛,眼角描得长长的,衬着两条浓黑的假眉毛。丰满的胸部在深色的绒质长服下高高耸起。涂着鲜艳口红的双唇让人想起血淋淋的伤口,多少有些过于热烈的野性,却更能燃起杜洛华心中的欲火。
她向经过此地的一位女友——一个把金发染成红色,身体也很丰满的女人——以目示意,并故意用谁都能听得见的声音对她说:
“瞧,好帅的帅哥,如果他肯出十个路易,我一定会答应他。”
福雷斯蒂埃转过头来,微笑着拍了拍杜洛华的大腿:
“说你呢?亲爱的,你真行,祝贺你!”
杜洛华顿时满脸通红,机械地用手指摸了摸口袋里的那两个金币。
幕落下了,乐队奏起华尔兹。
杜洛华说:“咱们去走廊里转转好吗?”
“好啊!”
他们离开包厢,立刻便被卷入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被人挤着,推着,夹着,拥着,身不由己地向前走,眼前所能看见的,只是一堆帽子。那些妓 女们则两人一伙,在男人们中间穿行,从他们的胳膊、胸部和背部之间穿梭着,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无拘无束,又如鱼儿在水中一样,轻快地游进男人的海洋里。
杜洛华兴致盎然,随着人群向前走着,一边贪婪地吮吸着被烟草和人的气味以及女孩子的香水味搅得混浊不堪的空气。福雷斯蒂埃却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咳嗽不已。
“咱们去花园吧!”他说道。
于是他们向左一拐,进入一个室内花园的庭院。院内有两个简陋的大喷水池,空气却清爽多了。栽培箱里种了紫杉和窟柏,树荫下有男男女女在小桌旁饮酒。
“咱们再来一杯啤酒吧?”福雷斯蒂埃问。
“好!”
他们又坐了下来,一面看着不断过往的人群。
忽然一个游荡的女人停住脚步,十分庸俗地一笑,问:
“请我喝点什么吗,先生?”
福雷斯蒂埃回答:“那就请你喝杯喷水池里的水吧!”
“去你的,真没教养。”女人嘟囔一句,便走开了。
此时,刚才靠在他们包厢后面的那个棕发胖妇人也出现了,她挽着那个同样丰满的金发女人,趾高气扬地走着,真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
棕发女人微笑着看着杜洛华,两人对视良久,似乎许多心里话都通过目光传递了。她拉过一把椅子,大模大样地在杜洛华身边坐下,又招呼她的女伴也坐下,一边说:“伙计,两杯石榴露。”
福雷斯蒂埃吃了一惊,叹道:
“你怎么这么不客气?”
“怪你的朋友,”女人答道,“他太帅了,我想他一定会让我神魂颠倒的。”
杜洛华有些慌张,不知如何是好。一面赔笑,一面卷着往上翘起的胡子。侍者端上了果子露,两个女人一口气喝光了,然后,又都站起身来。棕发女人点了点头,用扇子在杜洛华手臂上轻轻点了一下,道:“我的小猫,让你开口可真不容易。”
说完,两个女人便一扭一扭地走了。
福雷斯蒂埃哈哈大笑起来:
“珍惜这一点,老兄,你知道吗?你对女人很有吸引力,这一点日后会有好处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仿佛自言自语一样:
“要想以最快的速度飞黄腾达,还得靠她们啊!”
见杜洛华一味地笑而不答,便问道:
“你还不走啊?我可呆不下去了,我得回去了。”
杜洛华轻轻地说:“啊,我再呆一会儿。”
福雷斯蒂埃站了起来,说:
“那好,再见了,别忘了明天,封丹路17号,7点半。”
“一言为定,谢谢你,明天见。”
他们又握一握手,新闻记者便走了。
杜洛华顿时感到自由了,他兴奋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那两枚金币,站起来,走进人群,用目光不断地搜索着。
他很快便找到了那两个女人,她们仍然在人群中挤来挤去逛着,就像乞丐一样。
他径直走过去,近了,却又胆怯起来,棕发女人已发现了他,问道:
“你舌头又找到了?”
“是的。”他说,结结巴巴地,却接不下去了。
三个人停了下来,于是走廊里的人流被堵住了,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个漩涡。
棕发女人突然发问:
“你愿意到我家里去吗?”
“是的,可是,我现在只有一个路易。”
棕发女人神秘地笑了笑:
“没关系!”
说完便挽起了杜洛华的胳膊,表示杜洛华已经归她了。
他们一起往外走,杜洛华一边在想,用剩下的一个路易,租一套礼服,以备明天之用,是绰绰有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