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八章 (2)
用餐一完毕,杜洛华便借口疲劳,回到自己房间。他斜靠着窗户,仰视远方。灯球似的明月又大又圆,冷冷地将朦胧的光线撒向别墅的粉墙,洒落在海面的粼粼波光轻柔而摇曳。杜洛华施展计谋,思索着找个理由,借口接到急电,瓦尔特先生让他速回之类的,马上离开这里。
当一觉睡来,他觉得昨晚那些脱身的办法根本无法实施,因为福雷斯蒂埃夫人肯定会看穿他的诡计,而且,他的忠诚还会由于懦弱而变得毫无用处。他心里想:“哎!烦死人。得了,认倒霉吧,生活总有不如意的时候,况且,也许过不了多久了。”
这一天,天空湛蓝,清彻的天空使人跃跃欲试。杜洛华觉得福雷斯蒂埃还在休息,便信步走下山坡,径直来到海边。
回来吃早餐时,仆人对他说:
“夫人已经问过先生好几次了。先生请上楼问候主人吧。”
杜洛华上楼了,福雷斯蒂埃似乎已经坐在扶手椅上睡着了。他妻子靠着长沙发在看书。
见病人抬起头来,杜洛华问道:
“早上好,我觉得你今天精神很好。”
对方喃喃答道:“是啊,好一些了,我又有点力气了,你和玛德莱娜快去用餐吧,待会儿咱们一起坐车去转转。”
玛德莱娜乘没有旁人的时候,对杜洛华说:
“你瞧,他以为自己又有希望了,一起来就在盘算,他想我们一块儿去于昂湾买彩陶,把巴黎那套房子装饰一下。他一定要自己也去,可我担心他受不了路上的颠簸。”
马车准备好了,仆人搀扶着福雷斯蒂埃缓步走下楼去。他一看见马车,就让人掀掉车篷。
他妻子表示反对:“你疯了?你会感冒的。”
但他继续坚持:“不要紧,我感觉自己好多了。”
开始,马车在两旁都是花园的林荫道上奔驰。整个戛纳城就好像是一个英国风味的公园。马车在通向安狄波的公路上,沿着海边奔驰。
福雷斯蒂埃介绍着经过的景物。他一会儿指着巴黎伯爵的别墅,一会儿又指着别的,显得很精神,然而这种快活是病入膏盲的人故意装出来的,是一种虚荣的假像。他已没有力气抬胳膊,只能用指头指指点点。
“看,那是圣玛格丽特岛,巴赞元帅就是从岛上的那个小堡里逃出来的,这个古堡就是为了纪念这件事情才留下!”
军队里的生活又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提到了几个军官的名字以及很多与他有关的往事,突然间,峰回路转,整个于昂湾全部呈现在眼前。远方是湾里白色的村庄,昂蒂布港突出的岬角则在另一端。
福雷斯蒂埃突然间像小孩一样高兴起来,小声说:
“啊!你看,舰队!舰队要出来了!”
果然,在宽阔的海湾里,有六条远远看上去像几块长满树本岩石的大军舰,它们无比庞大,且奇形怪状。舰上各部分丰隆突兀,塔楼和冲角一直伸入水中,深深扎进海里。
这些巨舰显得很笨重,仿佛已牢牢嵌入海底,怎么也不会想到它们竟然还能行驶,那个水上炮台又高又圆,简直就是观察哨,看上去就像一座建筑在礁石上的灯塔。
一艘巨大的鼓满白色风帆的三桅船,轻快地驶过这些巨舰,划入外海。那几条军舰比起这艘漂亮大方的三桅船,活生生是蹲伏在水上的一群丑陋的钢铁怪物。
福雷斯蒂埃努力想将它们辨认出来。他一个个叫出军舰的名字:“科贝尔号”、“絮弗朗号”、“杜佩莱海军上将号”、“无畏号”和“毁灭号”。紧接着他又补充道:“不对,我搞错了,‘毁灭号’应是那一艘。”
终于一幢样子像大别墅的建筑呈现在他们面前,上面写着:“于昂湾艺术彩陶”。马车绕过一片草地后在门前停下来。
福雷斯蒂埃打算买两个摆在书橱上的花瓶可他又不便下车,别人只好把花瓶逐个拿出供他挑选。他挑得很仔细,还不时征求他妻子和杜洛华的意见:“你们知道吗?这是放在书房靠里面的那个书橱上的。这样,我坐在扶手椅上也可以随时看见。我要希腊式的,我喜欢古色古香的。”
他认真挑着样品,一会儿叫人拿来另外一些,一会儿又要最初看过的几个,好容易才作出决定。付完款,他又立即要人给他送到家里,并说:
“几天后我就去巴黎。”
回去的途中,一阵沿着海湾的冷风,从山坳里吹来,病人立即咳嗽起来。
开始只是轻咳,但后来越咳越严重,接连不断,最后是打嗝和喘气。
福雷斯蒂埃差点喘不过气来。每当他想呼吸的时候,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无法安静下来,也无法减轻他的痛苦。大家手忙脚乱的将他从车上直接抬到房间。杜洛华抬他的腿感到他的双脚随着他肺叶的抽搐而不断地抖动。
一直持续到午夜,即使温柔的床铺也不起任何作用。最后用麻醉药才暂时止住了这种要命的咳嗽和抽搐,病人坐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他还坚持每天清晨刮脸,因此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请理发师来。当他起床准备刮脸后,却又不得不马上回到床上。他的呼吸急促而困难,福雷斯蒂埃夫人慌了神,赶紧叫人把刚躺下的杜洛华叫醒,让他去请医生。
很快杜洛华请来了加沃医生。医生开了一剂汤药,并叮嘱了几句。杜洛华送他出来时,顺便问加沃的病情。医生说:“他快死了,过不了明天上午。您去转告可怜的夫人吧,让她去找神甫。我也无计可施。当然,有事仍然可以叫我的。”
杜洛华让人叫出福雷斯蒂埃夫人,对她说:
“他不行了。医生让你派人找神甫。您看呢?”
她犹豫不决,良久,才慢条斯理地说:
“是的,全面考虑……该这样做……我要先让他有思想准备,让他知道神甫要来看他……”实话说,我也不太懂。您帮我找个神甫吧,挑选一下,不要太装腔作势的。神甫只要负责忏悔,我们来做其他事情。”
小伙子领来一位老教士。老教士最适合办这种事了,因为看上去他态度很和蔼。福雷斯蒂埃夫人一见教士走进病人的房间就退出去,与杜洛华一起坐在隔壁的房子里。
“他被吓坏了,”她说,“我一提起神甫,可怕的神情立即出现在他脸上……像已经……已经……感觉……您明白……他知道这回完了,过不了几个时辰了……”
她的脸色苍白异常,又接着说:“他面部的表情让我永远忘不了。他一定看见死神了。肯定看见了……”
病人有点聋,可神甫不得不高声说话。二人听到他说:
“不,不,您绝不到那种程度。您虽有病,但毫无生命危险。我只是作为朋友和邻居来问候您,这就是很好的证明。”
二人听不清福雷斯蒂埃是怎样回答的。老教士又接着说:
“不,圣体这个问题等您好点后再谈,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很欢迎您趁这个机会作忏悔。因为我是牧羊人,我有责任抓住每个机会,将我的羊群引入正道。”
长时间没有任何声音。大概是福雷斯蒂埃气喘吁吁的用沙哑的声音说着什么。
忽然,神甫换了一种声调,像祭坛上的祭司那样大声朗念:
“上帝仁慈无边。背诵悔罪经吧,我的孩子——也许你忘记了,我来帮你吧——跟着我念:Confiteor Deo Omnipotenti……Beatlee Marilee Semper Virgini……(拉丁文:我向万能的天主忏悔……向圣洁的圣马利亚忏悔……)”
为让将死的病人跟上,他不时停下来。最后他说:
“现在,你忏悔吧……”
年轻的妻子和杜洛华屏住呼吸,都很困惑、激动而又忧虑的期待着。
病人嘟囔了几句,只听见神甫说:
“你曾有不应当的快乐……我的孩子,那是怎样性质的呢?”年轻的妇人站起来,说道:“我们不该偷听他的隐秘,到下面花园散散步吧。”
他们坐在门前一条长凳上,头顶的玫瑰花开满枝头,石竹花发散着甜蜜的浓香从前面飘过来。
沉默几分钟后,杜洛华问道:
“您回巴黎是不是要等很久?”
她答道:“噢,不!事情一结局,我就去。”
“大约十天后?”
“对,最多十天左右。”
杜洛华又问:
“他没有任何亲戚?”
“是的,只有几个远房亲戚。他在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双亡了。”
二人都凝视着一只在石竹花上采蜜的蝴蝶。蝴蝶迅捷的舞动双翅,在花间飞来飞去。停在花上时,双翅还在缓慢的扇动。长时间的沉默。
仆人来告知神甫已经办完事了。于是,两人重新上楼。
福雷斯蒂埃更加清瘦了。
神甫与他握手,说:“再见,我的孩子,我明早再来。”
说完就走了。
神甫一走,那临终的病人便吃力的向妻子伸出双手,气喘吁吁的说:
“救救我……救救我……亲爱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哎!救我吧……该怎么办呢?去叫医生吧……我什么药都愿吃……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他哭的像个痛苦的小孩子,大滴的泪珠源源不断的流向凹陷的脸颊,干瘪的嘴角满是皱纹。
他的双手又无力的放下,缓缓做出一种有规模的而又持续的动作,似乎想在床单上抓住什么。
妇人也哭了,泣不成声的说:
“不,没关系,你只是一时不舒服,昨天出去玩得太累,明天你就会好起来的。”
福雷斯蒂埃急促的呼吸好比一只急奔而过的狗,快得无法形容,虚弱到几乎听不清。
他再三说:“我不想死……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有什么麻烦呢?我快什么也无法看见了……永远……漆黑一片……噢,我的上帝!”
他直愣愣的看向前方,仿佛注意到某种他人看不见的、吓人的事物,脸上尽是恐惧的表情。双手不停的做着可怕的动作,显得很吃力。
忽然,他打了一个哆嗦,浑身一阵颤栗,含浑不清地说:“坟墓……我……我的上帝!”
他终于不说话了,僵尸似的躺在那里,呼吸短促,脸色极其恐怖。
时间缓慢流逝,附近修道院的钟已敲响了十二下,正午了。杜洛华去吃了点东西。一小时后,又回到房里。福雷斯蒂埃夫人不想吃任何东西。病人依旧在原处躺着,枯瘦的手指依然在床单上抓来挠去,似乎想把床单抓起来盖在脸上。
妇人在床脚一张扶手椅上坐着。杜洛华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身旁。两人默默等待着。
医生派来的那个护士在窗旁打盹。
杜洛华正要进入梦乡,猛然觉得事情不妙,睁开眼睛,刚好看见福雷斯蒂埃那双像正在熄灭的灯火的眼睛,慢慢的合上了。他的喉咙里轻轻响了一阵,两道鲜血从嘴角淌出,流到衬衣上,双手也不再来回移动了。他就这样死了。
他妻子明白了,痛叫一声,双腿跪地,头埋在床单上,放声恸哭。乔治猝不及防,惊骇不已,机械的划了个十字,护士也醒了,走到床边一看,说:“死了。”杜洛华重新镇静下来像获得新生似的长吁一口气:“谁知道会这么快呢?”
心里惊惶以后,眼泪洒过以后,大家手忙脚乱的料理后事,办理着各种手续。杜洛华疲于奔命,一直到深夜。
忙完以后,他已是饥肠辘辘。他和福雷斯蒂埃夫人吃了点东西后,同坐在房间里守灵。
床边单子上点着两支蜡烛,一个碟子放在旁边,因为找不到必需的黄扬树枝,碟里只好泡着一只金合欢。
一男一女两人守坐在死者身旁,眼睛盯着死尸,却各自思考着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