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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3)

第一部第八章 (3)

夜幕垂临,杜洛华坐在遗体旁忐忑不安的注视着死者,死者干瘦的面庞把他的眼光和心灵深深吸引住。这张脸在晃荡的烛光下显得更加凹陷。这就是昨天还和他说过话的查理?福雷斯蒂埃,他的朋友!一个人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完全结束了。多么神秘,多么恐怖的事情!哎,那个不断被死亡阴影笼罩着的诺尔贝·德·瓦兰纳曾经说过:“人死不能复生。”此情此景使杜洛华又想起这番话:世界上有千百万个人诞生,他们模样都差不多,都有眼睛、鼻子、嘴巴和大脑,大脑也有思想。可是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却永远无法再生。

许多年来,他和每个人一样活着、吃饭、欢笑,有爱也有痛。然而他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永远永远。一辈子的时间毕竟有限,终究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一个人出生后,不管是男人,抑或女人,都是成长、欢愉、期待,然后就是永别,永远不能再回到世界上!可是,每个人都热切的想获得永生,尽管这无法实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都在宇宙中过活。转眼间每个人都将灰飞烟灭,化为粪土,再育新芽。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人类星辰,宇宙万物,所有的所有,有生必有死,然后化为异物。飞虫也罢,人类也罢,星辰也罢,任何生物都是一去不能复返!

杜洛华感到无比惊惶和恐惧,心情也沉重起来。他害怕那无边而又无法回避的空虚。所有短暂而可怜的生命都将被这种空虚悄然吞噬,杜洛华真切的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他想到只能活几个时辰的蚊蚋和生命只有几天的虫豸,人类的生命也不过弹指一瞬,即使大地也只能存在几百年,他们之间有何差别?仅仅只是多活几日而已。

他的目光转过去,不再看那个尸体了。

福雷斯蒂埃夫人低着头,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往事。她虽满面愁容,一头金发却分外漂亮。年轻人油然而生一丝甜蜜。一线希望又似乎出现在眼前。既然来日方长,何必沉醉于悲伤呢?

杜洛华愣愣的盯着她。她想着往事,没有一点察觉。杜洛华想:“爱情真是生活中惟一一类好的东西!人生的乐趣莫过于怀里搂着可爱的女人!”

已死去的这个人真幸运,有这样一位聪惠美丽的伴侣。他们是如何认识的呢?她难道会同意下嫁给这个貌不惊人、言不出众的穷小子?她究竟是怎样使这个穷小子变成个人物的呢?

他想起了生活中的种种机遇,回忆起流传于民间的有关沃德雷克伯爵的种种传闻。据说这位伯爵赞助了她的嫁妆,而且安排了她的婚事。

现在,她有什么打算呢?会再嫁吗?像德?马香尔夫人所估计的嫁给一个议员?抑或一个有希望的年轻人,还是比福雷斯蒂埃更强的福雷斯蒂埃?她是否计划好了她的未来?是否已经心中有数?他渴望知道答案!然而他又不停反问自己,我为什么如此在乎她的未来呢?一种朦胧而又深藏的自私心理使杜洛华惴惴不安起来。人们常常自欺欺人的不承认这种心理,只有在心灵深处深刻反省,才能有所察觉。

对呀,为什么不试着去追求她呢?假如得到这个妇人,他一定会平步青云,大展宏图!一定会激发无穷潜力,成为响当当的人物。

他也不可能不成功,他明白这个女人喜欢他,而且不只是对他心怀好感,而是颇有惺惺相惜的爱恋之情。他俩相互爱慕,彼此间心有灵犀。她也知道杜洛华是可以依靠的人,她喜欢他的聪明、果断和坚韧不拔。

正是她在那么紧要的关头把杜洛华请来?为什么她只叫杜洛华来呢?难道,这种召唤不是一种选择、一种表白、一种决定吗?为什么她刚好在即将守寡的时候想到杜洛华呢?也许她心里已经明白了她新的伴侣,新的盟友是谁了。

杜洛华片刻不能安宁,他渴望弄清楚,想问她的真实意图。他后天就要走了,因为他不在这所房了里与这位少妇单独相处。因此,他必须在回到巴黎之前,巧妙得知她的意图,而且要让她承诺,不去答应其他人的追求,给自己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

房间里依然沉静,只是壁炉上座钟的钟摆有节奏的发出金刚般的嘀嗒声。

杜洛华小声问道:

“您肯定很累吧?”

她答道:

“嗯,不过我主要是感到伤心。”

这座阴森森的房子古怪的回荡着他们的声音,把他们吓了一跳。二人不约而同的看了看死者的脸,似乎觉得死者会重新动作,就像几个小时以前那样,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杜洛华说:

“哎,这件事对您打击很大,我想,这使您的整个身心受到极大的震动,也给您的生活带来了根本性的变化。”

她长吁一口气,没有回答。

杜洛华接着说:

“像您这样年轻的女人,就落得孑然一身,真是可悲可叹。”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福雷斯蒂埃夫人依然沉默。杜洛华喃喃的说:“您知道,我们有约定的。不管怎样,我是属于您的,完全听从您的吩咐。”

福雷斯蒂埃夫人把手伸给他,瞥了他一眼,这一瞥幽怨而又含情脉脉,让人销魂蚀骨。

“谢谢,您真好,太好了。假如我有胆量,能为您做点什么,我也一定会对您说:请相信我吧。”

杜洛华紧紧握住她伸来的手,久久不放,十分渴望亲吻它。终于他决定了,把这只细嫩的手慢慢送到唇边,长久的吻着那温馨的皮肤。

他觉得这种友好的宽慰不宜持续太久,松开了她的纤纤细手。福雷斯蒂埃夫人把手轻轻的收回到膝盖上,庄重的说:

“是的,只剩我一人了。可是,我一定会勇敢的……”

杜洛华想不出妙法让她明白,他愿意,非常愿意代替死者,娶她做妻子。确实,此情此景,也使他不能当着死者的面向她明说。可他仍然想用词义相关、模棱两可、含蓄得体而又点到为止的一两句话向她暗示。

可是他感到很不自在,那具僵尸躺在他们面前,也横亘在二人的心灵之间。况且,在这窒闷的房间里,他早就闻到一股可疑的气味,那是一种从腐烂的胸腔里喷出来的臭气,那是死者在灵床上向四周的亲属发出的第一阵恶臭。所有装殓着死人的棺材里都会迅速产生这种恶心的臭味。

杜洛华问:

“能开一下窗吗?我好像闻到一股味儿。”

“是呀,我也闻到了。”

杜洛华把窗户打开。一阵挟着香气的清凉晚风吹进来,沁人心脾,床前的两支蜡烛也摇曳起来。月亮仍像前天一样,默默的把银光洒在别墅的墙壁和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杜洛华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间又充满了希望,仿佛幸福之神就要降临。

他转头说道:

“过来,空气很新鲜,天气也好极了。”

福雷斯蒂埃夫人缓步走向窗前,站在他身旁。

杜洛华悄声对她说:

“您听我说,我希望您能理解我,此时此刻,我将要说的这番话,您千万别生气,我后天就要离开您了。假若等您回到巴黎,那就太迟了。我想说……您知道的,我出生贫苦,也没有地位,可我有胆略,自认为比较聪明,而且我已选好了目标,一条光明大道。谁都清楚,跟一个成功了的人能得到什么好处;可是跟一个刚刚开始奋斗的人,前途就难料了,可能很幸福,也可能很糟糕。还有,在您家里我曾对您说,娶得您这样的女人是我最大的理想。现在,我再次对您表达我的愿望。您先别回答我,让我继续说下去。我并不是向您要求什么,我知道这种环境下向您提要求实在是很不合时宜。我只是想让您明白,我一生的幸福全在您的一句话。我的整个身心都交给您。我不想您现在就回答我,更不想在此谈论这件事。等我们在巴黎再见时,您再告诉我决定吧。从现在到巴黎会面为止,不再提这件事,好吗?”

他眼睛根本没有看她,他滔滔不绝说的这番话好像只是对面前的黑夜倾诉着。她也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茫然而又直勾勾地看着前面月光下苍白的原野。

他们并肩立在窗前,默默的思考着久久没有说话。

福雷斯蒂埃夫人转身说:“有点凉了。”说完,她转身回到床前,杜洛华也跟过去。

走近后,他发觉福雷斯蒂埃的尸体真的已经腐臭了。他将扶手椅挪远一些,因为他无法忍受这种腐烂的气味。他说:

“明天,他一定要殓验了。”

“对,对,已经说定了。木匠八点就过来。”

杜洛华叹口气说:“可怜的年轻人!”

福雷斯蒂埃夫人也悲凉而又无奈地长叹一声。

现在,他们不再盯着这具尸体了。他们已经渐渐习惯了福雷斯蒂埃的死。刚才,他们还对他的去世感到痛苦和抵触,但慢慢地也开始接受这个现实。因为终有一日,他们也会死的。

他们不再说话,继续打起精神,一本正经的守灵。但午夜时分,杜洛华首先睡着了。他醒来后,看见福雷斯蒂埃夫人也在打盹。他换了个舒服点姿势,重新阖上眼睛,嘴里抱怨道:“真见鬼,躺在被窝里多舒服。”

忽然,他被一阵响声惊醒。看护走进来。天已大亮。坐在对面扶手椅上的福雷斯蒂埃夫人看来也和他一样被惊醒了。她的脸色稍微有点苍白,她虽然在椅子上熬一夜,但依然是如此的美丽、鲜亮和娇媚。

杜洛华看了看尸体,吓出了一身冷汗,惊叫起来:“哎呀!瞧他的胡子!”原来几小时内,胡子竟然在开始腐烂的尸体上长了出来,就跟在活人脸上长出来的一样。他们被死者身上仍存的生机惊呆了,好像看见了可怕的奇迹,僵尸即将生还,又仿佛看见了不可思议、让人魂飞魄散的恐怖情景。

接着,两人都休息到十二点。终于,查理入殓了。他们马上感到一种轻松和安宁。他们面对面的吃着午饭,既然死者的后事已告一段落。他们便想一些让人愉悦和痛快的事情,他们终究要回到现实生活当中。

从大开的窗子吹进来的轻柔春风,带来了门前花圃里盛开的石竹花的香气。

福雷斯蒂埃夫人提议到花园里走一走。他们在小草坪上缓步而行,充满枞树和桉树香味的湿润空气使他俩深深陶醉。

突然福雷斯蒂埃夫人开口说话了。她并不转过头来面向杜洛华,就像杜洛华昨夜在楼上说话的样子,她说得很慢,声音不高,显得非常严肃。

“您听我说,亲爱的朋友,我已经……考虑了……您的建议。我不愿不回答您就让您走。但我实在无法回答您是接受,还是拒绝。我们还需要时间,彼此才会更加了解。您也要深思熟虑,别凭着一时的冲动。您既然已经向我提出建议,我就必须让您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所以我才在可怜的查理还未入葬之前就和您谈这个问题,假若您不能了解我,无法忍受我的话就没有必要继续抱着您曾向我表白过的那种想法了。

“您要知道,婚姻对于我,是一种融合,而不是一条链。我要自由,行动、社交的绝对自由。我不能容忍别人督视我,嫉妒我,或者议论我的行为,诚然,我会对娶我的男人承诺,我绝不辱没他的名誉,使他受到嘲笑。但是这个男人必须把我当作盟友,平等的对待我,我不想做一个唯命是从,百依百顺的妻子。我明白,这些想法和别人都不一样,但我绝不改变。这就是我要说的话。

“我补充一句,你没有必要现在就回答我,而且也不是时候。以后我们肯定还会见面,过一段时间再谈这件事会更好。

“现在,您自己散步吧。我去守灵。晚上见。”

他握着她的手吻了好久,然后才一句话没说就走开了。

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们才见面。两人都不堪疲劳,吃完饭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他们将查理?福雷斯蒂埃安葬在戛纳公墓。仪式毫不铺张。乔治?杜洛华准备乘一点半经过戛纳的快车回巴黎。

福雷斯蒂埃夫人到车站为他送行。二人在月台上慢慢踱步,一边等着开车的时刻,一边随意闲聊。

〖JP3〗列车进站了,车厢很少,只有五节,确实是一辆名符其实的快车。〖JP〗

新闻记者上车选好座位后,又下车与她继续闲聊。不知何故,他心头涌上一股悲凉,好像在此一别就会永远失去她似的,深悔自己不该离开她。

列车员喊道:“去马赛?里昂和巴黎的旅客请上车!”杜洛华上车后,又靠着车窗和她说了几句话。汽笛长鸣,列车慢慢启动了。

年轻人从车内探出身子,看见福雷斯蒂埃夫人默默地在月台上送他远去。当视野逐渐模糊时,杜洛华双手贴唇,向她遥遥飞吻。

她也以飞吻回应,只不过动作有些犹豫,比较含蓄,只是意思一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