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二章 (2)
每一件东西上都似乎留有查理的手印。他所看到的,或者是使用过的所有东西都是查理以前使用过的,是查理买的,也是查理喜欢过和拥有过的。甚至他这位朋友和他妻子的关系,使他的烦恼火上加油。
有时,他自己也很奇怪这种莫名其妙的反感,想到:“怎么回事呢?我并不嫉妒玛德莱娜的那些朋友,我从来对她比较放心,她可以随意出入,可是我怎么一想到查理这个混蛋,就气急败坏呢?”
他安慰自己:“归根到底,他只不过是个混蛋,大概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高兴。玛德莱娜 竟然嫁给这样一个混蛋,实在让人生气。”
他还是闹不明白:“这个女人居然曾经爱上这么个畜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许许多多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在逐日加深他的这种怨恨,他的心像针扣一样。玛德莱娜、仆人或者女佣人的一言一行都不断的使他想起查理。
杜洛华一向爱吃甜食,一天晚上,他问:
“为什么你从来没叫人去准备过甜食。”
玛德莱娜天真的回答:“噢,我真没想到这些。主要是以前查理讨厌吃……”
“喂,你知道吗?我烦死查理了。这也查理,那也查理,让我安静会儿行吗?查理喜欢这个,查理喜欢那个,可是查理已经死了,就让他永远过去吧。”
玛德莱娜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发怒,很惊讶的看着丈夫。幸亏她是个明白人,很快就知道了杜洛华发火的原因。她知道,虽然查理已经死了,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有他的痕迹,杜洛华每时每刻都会产生嫉妒的心理。
尽管她觉得杜洛华这样很不成熟,但心里却像喝了蜂蜜一样。因此,她没说一句话。
杜洛华很为自己的不冷静而后悔,那天晚上,他吃完饭后,正要写第二天要发的一篇文章。他不由的将脚伸进暖脚套里,但马上觉得很不舒服,又想把它翻过来,还挺麻烦的,便顺势一脚踢开它,笑着问道:
“查理以前总是觉得脚疼吗?”
玛德莱娜也笑脸相迎:“噢,是的,他担心感冒,他心肺功能很弱。”
杜洛华恶狠狠的说:“他自己倒已证明了这一切。”说着又觉得太鲁莽,又讨好似的补了一句,“这也是我运气好。”接着,他亲吻了妻子的手。
睡觉的时候,他还念念叨叨的:“查理是不是怕过堂风灌进耳朵,总戴着棉帽睡觉?”
玛德莱娜听任他开玩笑,回敬道:
“不,他包一个纱巾,并在额上系个结。”
乔治耸了耸肩膀,一幅不屑一顾的神情,说道:“真是个笨蛋!”
由此往后,他们的谈话中总是没完没了的扯到查理。他抓住一切机会扯到查理,并总是无限怜悯的称之为“悲哀的查理”。
假如报馆里有人喊了他两三次福雷斯蒂埃,那么他就把气洒在家里,怀着仇恨,百般讥讽坟墓里的死者,以资报复。他大谈查理的缺点,他出过的洋相,他的吝啬,并对之大加渲染,似乎这样就可以把这个劲敌的影响从妻子心里全部抹掉。
他甚至打听死者爱情生活的种种秘密。玛德莱娜害羞不愿说,但杜洛华却一再坚持:
“得了,得了,讲给我听听吧,在那关键时刻,他一定很可笑,是吗?”
她蠕动嘴唇,讷讷地说:
“好了,就让他去吧。”
杜洛华穷追不舍:“不,你一定要告诉我!这混蛋的床上功夫肯定颇为鳖脚。”
最后,他总是自欺欺人的得出结论:“真是个混蛋!”
一天晚上,他站在窗前抽烟。当时正值六月底,天气燥热,他忽然想去散心。
他问:“我的小玛德,去布洛涅森林转转行吗?”
“当然可以。”
他们叫了一辆敞篷车,经过香榭丽舍大街,转入通往布洛涅森林的大道。那晚,一丝风也没有,天热得像蒸笼,空气像小蒸汽似的,吸到肺里像烤炉里的滚烫的沸水。战队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一对对情侣都前往树林纳凉。
乔治和玛德莱娜对这么多经过的相互搂抱着的情侣很感兴趣,通常是女的穿着浅色衣裙,男的穿着深色的衣服。在炎热的夜晚,这股恋人潮如涛涛江山奔向森林。除了车轮沉闷的隆隆声以外,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马车一辆接一辆,每辆车上都坐着一对男女,他们不声不响的彼此依偎在坐垫上,似乎欲火难耐。他们的身子微微发抖,期待着更进一步的爱抚。温暖的暗影中有无数情侣纵情拥吻,柔情飘荡,气喘吁吁,空气变得更浑浊,总令人窒息。这些成双成对的情侣陶醉于同样的想法,同样的热情之中,四周也似乎受到这种狂热气氛的感染。满载着千般情爱,万种柔情的马车一路上散发着淫荡的气息,使人心旌摇荡,不能自已。
很自然的,乔治和玛德莱娜也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情不自禁的轻轻握着对方的手,只觉得呼吸沉重,不禁心猿意马。
城墙拐弯隐密处,他们猛地拥吻起来。玛德莱娜,意乱情迷,嘟嘟囔囔道:
“咱们现在又像那次去卢昂的路上那般顽皮了。”
马车的茫流进入矮树丛中就散开了。沿着青年人散步的湖边小路,人影逐渐稀疏起来。树荫浓密,叶影婆娑,树下小溪流水潺潺,空气变得既清新又湿润,夜空中繁星似火,这一情景使车中情侣的热吻更加消魂透骨,而夜色也变得神秘起来。
玛德莱那紧紧靠着乔治,听到他说了句:“我的小玛德!”
她对他说:“你还记得你家乡那个阴森森的树林吗?我总觉得林子里面有许多奇形怪状野兽,可能是林子太大的缘因。可这里,一切那么迷人。连风都是如此的温柔。我知道森林那边就是塞夫勒河。”
杜洛华说:“是呀!我家乡的森林除了鹿、狐狸、狍子和野猪,什么都没有。偶尔看见一所看林人房子。”
他自己吓了一跳,因为他失口说出了亡友的名字,(法语“看林人”的发音正好“福雷斯蒂埃”)好像这个名字不是他说出来的,而是某个人从树林深处向他喊出来。他不再说下去,浑身不自在。许久以来一直缠绕着他,使他坐卧不宁,而又挥之不去的恼怒和嫉妒心理重又冒了出来。
一会儿后,他问玛德莱娜 :“以前你和查理经常到这儿来吗?”
玛德莱娜回应道:“是的,经常来。”
他为之一震,心被揪住似的好难受,真想抬腿回去。福雷斯蒂埃的形象已经深深印进他的脑海里,抑制着他,甩也甩不掉。天天做什么或者想什么都离不开福雷斯蒂埃。
他不怀好意的问道:“玛德,你告诉我,”
“亲爱的,告诉什么?”
“那个可怜的查理戴过绿帽子没有?”
玛德莱娜轻蔑的低声埋怨:“你真没情趣,老是这一套。”
但他依旧穷追不舍:
“得了,我的小玛德,你就老实点,告诉我吧!你说,你让他是不是戴过绿帽子?你承认让他戴过绿帽子,对吗?”
玛德莱娜没有吭声。她像所有女人一样,听到绿帽子这个字眼便觉得有伤自己的自尊心。但杜洛华还是不知趣的一个劲说着:“他妈的,如果也只有男人戴过绿帽子的话,那就是他。对!肯定是他。我真想知道福雷斯蒂埃是否戴过绿帽子。喂,瞧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是不是很像?”
他看到每次玛德莱那回忆这种事的时候,却似乎在心里暗笑,于是更紧紧的追问道:“得了,说了吧。没什么关系。相反,如果你告诉我曾欺骗过他,向我坦白,那不是挺有趣的事情吗?”
他竟然兴奋得浑身发抖。他打心眼里希望,也巴不得那个讨厌的查理,那个可恨而又可恶的死鬼,真的受过这种羞辱和笑柄。可是……可是,使他急着想知道的却是另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心情。
他再三央求:“玛德,我亲爱的玛德,我求求你了,你说了吧。这是他罪有应得。你不这样对待他反而是你的不对。算了吧,玛德,你就认了吧。”
她听着听着不由得发出一阵阵笑声,大概是看杜洛华一味坚持的样子很有意思。
杜洛华把嘴凑到妻子耳边:“得了……好了……承认了吧。”
妻子闪身一躲,冷不丁的说道:“你真笨。人家会回答你提出的这样的问题吗?”
她的声调听起来很怪,她丈夫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直凉到心底。他惊慌失措的呆立在那儿,喘着粗气,仿佛是精神受到了剧烈的震动。
马车依然沿着湖边缓缓而行。夜色朦胧,点点繁星从天空洒落在水面,隐约有两只天鹅在水上慢慢游动。
乔治向车夫喊道:“回去吧。”于是马车掉头往回走。迎面还不断有马车开过来,车上巨大的马灯像一只只眼睛在黑暗的森林里闪烁。
玛德莱娜刚才那句话有点蹊跷!杜洛华暗自思虑:
“这是否等于承认了呢?如此可以肯定她欺骗过第一个丈夫。”想到这里,杜洛华气急败坏,真想狠狠的凑他一顿,揪掉她的头发,把他活活掐死!
他多希望她如此回答:“啊,不过,亲爱的,如果我真的欺骗过他的话,我的情夫就是你。”那该多好。杜洛华会怎样热烈的亲吻她,拥抱她,爱惜她啊!
他抱着双臂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星空发呆,可脑袋发胀,什么也想不下去。心里又气又恼,怒火一个劲地往上冒。可能每个丈夫知道妻子不忠的时候,总会产生这样的感觉。他第一次也是深刻的体会到了丈夫怀疑妻子有外遇的时候那种复杂的忧虑心理!总之,他感到恼火,也为亡友福雷斯蒂埃感到嫉妒。这种奇怪而突然的嫉妒心理使她突然恨起玛德莱娜既然她欺骗过前夫,又怎能不欺骗我杜洛华呢?
渐渐的,他的心情才又平静下来。他强忍着痛苦,这样安慰自己:“所有的女人都是娼妓,只能逢场作戏,丝毫不能相信。”
内心的痛苦几乎使那些轻蔑而厌恶的话语夺口而出,但他还是一点没有表露。心里重复这几句话:“成功只属于强者。一定要战胜弱者凌架于一切之上。”
马车在路上急弛,又穿过了旧日的城墙,前面天空上有一团红光,像一座硕大无比的铁匠炉。隐约听见无数不同的噪音汇聚成一片巨大而沉闷的嗡嗡声;时远时近,接连不断,这是巴黎的夏夜,是模糊而又响亮的生命的气息。在这个炎热的夏夜,巴黎气喘吁吁,像一个精疲力尽的巨人。
乔治暗忖:“我如再生闷气,就是个大笨蛋。人人都很自私,谁有气魄,谁就是强者。一切离不开自私二字。为名利而自私为感情,为女人自私更好。”
显形广场上的凯旋门出现了,它像个被劈开双腿的丑陋的巨人,站在城市的入口,随时准备迈开阔步,踏上伸展在它面前的林荫大道。
乔治和玛德莱娜又进入了马车的洪流。一辆辆马车将情侣送回寓所。这些情侣都紧密依偎着,默默无语,心儿早飞到了床上。乔治和玛德莱娜觉得似乎整个人类都沉醉在欢愉和幸福之中,而他们自己像是局外人。
玛德莱娜预感到丈夫在想什么心事,便柔声轻问:
“亲爱的,你在想什么?也许已半个钟头没说一句话了。”
杜洛华一声冷笑:“我在想那些互相拥抱接吻的傻瓜。说真的,我以为生活还有更有意义的事情。”
玛德莱娜喃喃的说:“是……可,偶尔这样也挺好。”
“这样也挺好……这样也挺好……当你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的时候!”
乔治撕开了生活外面那层诗一般的薄纱,恨恨的继续想到:“如果我总和最近那样,畏首畏脚,不敢有非份之想,一个人生闷气,弄得神魂颠倒,那实在是太笨了,那是自己折磨自己。”突然,福雷斯蒂埃的影子又从他脑子里闪过,奇怪的是他不再觉得厌恶,似乎他们已经言归于好,又成为朋友了。他真想对福雷斯蒂埃大叫一声:“你好,老朋友。”
玛德莱娜见他总是沉默不语,觉得有点尴尬,便问道:“我们去多尔多尼咖啡吃杯冰激淋,然后再回家好吗?”
杜洛华斜眼看了看她。此时,马车正路过一家表演歌舞的咖啡馆,强烈的煤气灯照在玛德莱娜金灿灿的头发上,好一个秀丽的侧影。
杜洛华又想:“她还真漂亮。也罢,这样也好。伙计,咱们是棋逢对手。不过,你如果对我不忠,使我在别人面前丢脸,我非闹个天翻地覆不可。”于是,他回答道:“好啊,亲爱的。”为了掩盖自己的心事,杜洛华还吻了吻她。
玛德莱娜觉得丈夫的嘴唇如冰一样冷。
杜洛华若无其事的笑着,一面把手臂递给她,一面走下车去,走上咖啡馆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