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三章 (3)
“他是诺尔省铁路干线上的警察。每个月到巴黎来住上一周。他们管这叫‘义务兵役’‘一周服役’或者‘神圣的一周’。以后,你会进一步了解她的。她真的聪明又可爱,有空,您就去看看她吧!”
杜洛华已经不想离开这儿了,他似乎想一直呆下去,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就在此时,门悄悄地开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绅士,不经通报便走了进来。
他发现屋里已有一位陌生男人,顿时停住脚步。福雷斯蒂埃夫人一时有点窘,一阵红晕从肩膀一直上升到头顶。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自然地介绍道:
“您进来吧!亲爱的,这是查理的好朋友乔治?杜洛华,未来的新闻记者。”
然后,她用另一种语调去告诉杜洛华:
“这位是我们最知已、最亲密的朋友,沃德雷克伯爵。”
两个男人彼此还礼,互相打量着,杜洛华很快便告辞了。
夫人也不挽留,他喃喃地说了几句感激的话,握一握福雷斯蒂埃夫人伸给他的手,又对这位绅士鞠了一躬。绅士依然是上层人士特有的冰冷严肃的面孔。杜洛华像干了一件坏事似的,带着一脸的懊丧,怏怏地走了。
他郁郁不乐地走在大街上,依旧觉得不舒服,仍有一种默默的哀恕。他一边走一边纳闷,为什么突然会有这种忧伤的感觉呢?他不知道。但沃德雷克伯爵那副冷漠的面孔却不断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伯爵虽然年事已高,头发灰白,却依然带着各种大商家所特有的悠闲、傲慢和目空一切的神气。
他终于明白了,正是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断了他和福雷斯蒂埃夫人之间越来越亲密,越来越融洽的谈话,所以他才有了冷水浇心,一种悲欢和失落。是的,有时候,一种不如意的现象,一句话,一点细微小事,都会让我们产生这种心绪。
他觉得,那个人一见他在那里便一脸不悦,也不知为什么。
三点钟以前,他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而现在还不到中午十二点。他想自己的袋里还有六法郎五十生丁,便到一家名为“杜瓦尔”的小饭馆,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又在大街上转悠。三点钟一到,他便踏上了《法兰西生活报》那里作广告用的楼梯。
办公室的差役双臂交叉,坐在长凳上等候吩咐。一个传达坐在一张讲坛似的桌子后面,整理着刚送来的信件。这种场面非常郑重其事,让来访者肃然起敬。所有人都彬彬有礼,举止高贵,态度潇洒,派头十足,真不愧是大报馆接待厅的工作人员。
杜洛华迅速上前:
“请问瓦尔特先生在吧?”
传达看一看他:
“经理正在开会,请先生稍候片刻。”
说着,指了指传达室,那里已坐满了人。
他们当中,有的神态严肃,胸佩勋章,一脸自命不凡的神气;有的衣冠不整,连衬衫也不穿,燕尾服的扣子一直扣到脖颈上,胸前也污渍斑驳,仿佛地图上相互交错的陆地和海洋;中间还有三位妇女,一位面带微笑,很漂亮,打扮却像个妓女,旁边的一位浓妆艳抹,但一脸皱纹,神情凄苦,那是做过职员的女人都有过的那种时而造作的姿态,总想打扮得年轻,可岁月早已不饶人了。
第三位身穿丧服,坐在角落里,仿佛孤苦伶仃的寡妇。杜洛华心想,这个女人一定是来请求救济的。
二十多分钟过去了,没有一个人被叫进去。
杜洛华想了想,又去找那个传达,说:
“瓦尔特先生约好三点钟见我的,无论如何,请您再看看福雷斯蒂埃克先生在不在,我和他是好朋友。”
于是,传达带他进去,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个大厅。里面四个男人,正围在三张绿色的大桌子旁边写东西。
福雷斯蒂埃便站在壁炉旁边,一面吸烟,一边玩按木球(按木球游戏,一种一个人玩的游戏,木球用绳子连在一根尖木棒,玩时把球抛向空中,落下时,用棒尖插进球上的孔,把球接住。)的游戏。他球枝高超,每次都能接住。他数着:
“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杜洛华接过去说:
“二十六。”
他朋友抬起眼睛看着他,打着招呼,一面继续有规律地挥动着手臂:
“呦!你来了!……吓灭,我一口气搞了五十七次球。我们这里,除了圣波坦,就数我了,你见过老板了吗?……诺尔贝那家伙,按木球逗极了,张着大嘴,仿佛要把球吞下去似的,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更滑稽的了……”
一个编辑转身对他说:
“喂,福雷斯蒂埃,我听说有一副木球要卖,质量特棒,上等木料做的,据说是西班牙王后的东西,卖主索价60法郎,可不算贵。”
福雷斯蒂埃便问:
“这副木球现在在哪里?”
第三十七次,他接空了,便停下来,一边打开一个木柜。杜洛华看到里面一字排开二十多副高质量的木球,像一套古玩似的都编了号。福雷斯蒂斯把木球放好,又问:
“那东西在哪儿啊?”
“在滑稽剧院的一个关系的手里。如果你想要,我明天便把它带来。”记者回答道。
“好,一言为定,只有质量上乘,我肯定要,木球嘛,永远也不会嫌多。”
然后,他又转向杜洛华,说:
“跟我走,我带你去找老板,否则,你非等到晚上七点不可。”
他们又穿过候见厅,见刚才那些人依旧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等。那个年轻的女人和另外那位上了年纪的女演员一见福雷斯蒂埃,立刻起身向他走来。
他把这两个女人逐一带到窗前,细语什么,尽管他们尽量把声音压低,杜洛华仍发现福雷斯蒂埃亲昵地用“你”称呼她们。
之后,他们推开两扇套有软垫的门,进入经理办公室。
所谓开了一个多小时的会议原来并非如此,而是经理和几个戴平顶帽的绅士在打牌,在座的几位都是杜洛华头一天见过的。
瓦尔特先生手摸纸牌,聚精会神,动作非常熟练。他们对手显然也是个行家里手,只见他不断地将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打出去,摸上来,或者摆弄着。诺尔贝?德?瓦兰纳正坐在经理的扶手椅上写文章,雅克?里瓦尔则躺在一张长沙发上,抽着雪茄烟。
房间里充斥着一种因空气流通不畅而产生的怪味,揉和了家具散发的皮革味,陈旧的烟草味,油墨味,这是所有新闻记者都熟悉的编辑室的味道。
嵌着雕花的木桌上,放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印制品,有信件、明信片、报纸、杂志,以及发票等等。
福雷斯蒂埃与站在这群人后面的看客一一握手,然后一声不响地看着。等到瓦尔特老头赢下一局,便抓紧时机介绍:
“我的朋友杜洛华来了。”
经理的目光猛地从眼镜片上投过来,看了年轻人一眼,问道:
“我要你写的那篇文章怎么样了?你的文章要与莫雷可议员在讨论中的发言同时见报,效果一定不错!”
杜洛华忙把折成四折的稿子从口袋里取了出来。
“在这里,先生。”
“好极了,好极了,果然守信用,福雷斯蒂埃,要不你就帮我审阅一下吧!”
福雷斯蒂埃连忙答复:
“不必了,经理先生,为了教他业务,这篇稿子我指点他写的,写的很不错。”
此时,一位又高又瘦的绅士(中间偏左的议员)正在发牌,经理一边拿起发给他的牌,一边心不在焉地说:
“那很好。”
福雷斯蒂埃不等第二局开始,又凑到他耳边说:
“您记得吗,您答应过我,留下他接替马郎博,那我就以同样的待遇留下他,你看如何?”
“好啊!”
有了这话,福雷斯蒂埃趁瓦尔特先生开始专注第二局的当,挽起杜洛华便走出去了。
诺尔贝始终未理会他们,仿佛不认识杜洛华似的。奥瓦尔则相反,热情地和杜洛华握手,说有事尽可找他,他是完全靠得住的朋友。
他们又一次穿过客厅。所有的人都抬头看着他们,福雷斯蒂埃故意用谁都可以听到的声音对那个最年轻的女人说:
“经理一会儿会接见您,他正和预算委员会的两个委员开会。”
随后,他也神气地装出一副很忙得样子,匆匆走过接见厅,仿佛要去起草一份十万火急的电报。
一走到编辑室,福雷斯蒂埃马上又玩起木球来,他一边数分,一边对杜洛华吩咐道:
“就这样吧……以后你每天下午三点到这里来,我会把你该去的地方,该采访的人告诉你,并告诉你什么时候去………一……我先给你一封去见警察局第一处处长的介绍信,二……他会指定一个下属与你保持联系,以后,你就和这个下属商量……,三……以便获得该处所有的重要新闻,当然,包括官方的和非官方的新闻。详细情况你可去问圣彼坦,他是老手了……四……你可以过一会儿或明天再去找他。特别是你应该练出这样一套本事:能从我派你去采访的人那里把我们要的消息套出来 ……五……门关着的时候,你也要设法钻进去……六……你的工资是每月二百法郎,如果你自己另外采访到有价值的新闻,每一条可以得到两个苏……七……如果出题目要你写文章,每一行也是两个苏……八……”
此后,他便一心一意地玩球,继续慢慢地数下去:“……九……十……十一……十二……十三……”第十四个没接住,他不禁喃喃骂道:
“这倒霉的十三!真他妈倒霉!我将来非死在十三号不可!”
又一个编辑干完了工作,到木柜里取出一副木球。此人身材不高,虽已三十五岁,却一副孩子相。此后又进来几位记者,也各自去取自己的木球,人数很快的增加到了六个。他们肩并着肩,倚着墙,用同样的有规律的功作,把各色的木球向空中抛去,红的、黄的、黑的,这些球木质不同,因而颜色也各异。
竞赛开始了,还在干活的两个编辑起身为他们做裁判。
福雷斯蒂埃得了十一分,那个满脸孩子气的小个子编辑输了,于是他按了铃,叫侍从过来,吩嘱到:
“九杯啤酒!”
大伙一边等饮料,一边继续玩起来。
杜洛华与他们的新同事一起饮了一杯啤酒。而后,问福雷斯蒂埃:
“我现在做点什么?”
他朋友回答说:
“今天没什么事,你想走就走吧。”
“那……咱们的……咱们的稿子,是不是今晚就复印呢。”
“对……这你不用管了,校样我来看,你尽管接下去写好了,明天下午三点,再把稿子带来,和今天一样。”
于是,杜洛华与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同事们一一握手,带着如释重负般愉快的心情,走下那楼梯直接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