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审 问 (1)
早晨八点钟,阿尔培像一个霹雳似的来到波香门前。仆人早已受到吩咐,就带他到主人的卧室里,主人正在洗澡。“怎么样?”阿尔培说。
“怎么样?我可怜的朋友,”波香答道,“我正在等候您呢。”
“我现在到了。波香,我相信你是守信义讲交情的,绝不会向任何人谈及那件事,——不会的,我的朋友。而且,你派人来找我,就是你关心我的一种证据。因此,不要浪费时间了,告诉我吧,你能不能猜出这可怕的打击是来自哪里?”
“我可以立刻用两个字来回答你。”
“但先将这个可耻阴谋的一切细节告诉我吧。”
波香于是向那羞愧万分的青年人开始叙述下面这些事实:两天之前,那段消息在另一家报纸——并不是在《大公报》上——出现,而更严重的是,那家报纸是大家都知道的政府机关报。波香读到那段消息的时候正在吃早饭,他立即派人去叫一辆轻便马车,不等吃完饭,就赶到报馆去。波香的主张虽然与那家报纸的编辑完全相反,但碰巧他们曾是亲密的朋友,这原是常有的事。那位编辑正在喜形于色地读报上的一篇论甜菜问题的文章,那篇文章可能是他自己写的。
“啊,真好!”波香说,“既然你手里拿着报纸,我的朋友,我就不必告诉你我这次来访的原因了。”
“难道你也对食糖问题感兴趣吗?”那家政府报纸的编辑问道。
“不,”波香回答,“对于这个问题,我完全是门外汉,我所关心的是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问题。”
“什么问题?”
“那篇有关马瑟夫的文章。”
“真的!那不是一件怪事吗?”
“我认为你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有可能被指控为破坏名誉罪。”
“不可能的,我们除了这则消息以外,还同时收到一切必要的证据,我们相信马瑟夫不会向我们抗议的。此外,把那些不值得承受国家所赐尊荣的奸恶歹徒指斥出来,也是对国家的一种贡献。”
波香像遭了雷击一般。“那么是谁来这样正确地通知你的呢?”他问道,“这件事情是我的报纸最初发起的,只不过证据不足,不得不停止刊载,其实对于揭露马瑟夫这件事,更感兴趣的应当是我们,因为他是谈法贵族院的一个议员,而我们则是反对派。”
“噢?这是非常简单的,那则诽谤消息并不是我们去找来的,它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昨天有一个人从亚尼纳来,带来了那扎可怕的东西,当我们对于发表这篇告发性的文章表示犹豫时,他对我们说,如果我们拒绝,那篇文章就会在别的报纸上出现。”
波香知道除了忍气吞声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就离开报馆派人去找到马瑟夫。但他却不能把这些事情通知阿尔培,因为这些事情是信差离开之后才发生的:那天,贵族院里一向沉寂的集团里也出现了很大的骚动。每一个人几乎都比往常到得早,纷纷谈论着这个不祥的事件,因为这件事会使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他们这个显赫机构里的一个有名的议员身上。有些人在细谈那则消息,有些人在发表议论,追述附和这种攻击的往事。伯爵与他的同僚们并不融洽。像所有暴发户一样,他以前曾装出一种过份的倨傲来维持他的地位。老贵族嘲笑他;有才之士排斥他;德高望重的人本能地讨厌他。伯爵陷入了祭坛上的牺牲品似的惨境。一旦被上帝的手指指定为牺牲品,每一个人都要斥责他了。
只有马瑟夫伯爵不知道当日所发生的事情。他没有看到那份登载诽谤消息的报纸,以写信和试马度过了早晨的时光。因此他在他往常的时间到达,仍带着一种骄横的神色和傲慢的态度;他下车,经过走廊,进入议院,并没有注意到听差的迟疑和他同僚的冷漠。会议在他到达前已经开了半个小时了。虽然伯爵的态度和举止并没改变,——我们已经说过,他对当日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在旁人看来,他的态度和举止似乎比平时更做作得厉害;他的出席被视作对议会的一种挑衅,以致全体议员都为议院的尊严而大表愤慨,有些人则认为这是一种失礼,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目中无人,有些人则把这当作是一种侮辱。
整个议院显然都急于想展开辩论;但仍和往常一样,谁都不愿意负起攻击的责任。最后,一个可敬的贵族,马瑟夫的知名对头,带着庄严的神色跨上讲台。这表示预期的时间已经到了,议院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马瑟夫不知道这个一向并不那么受注意的演讲者会受到这样深切重视的原因。发言者宣称他有非常重要的消息要报告,让全场人都注意;伯爵对这一段开场白并未予以特别注意;但当听到亚尼纳和弗南上校的时候,他的脸色便苍白得可怕,以致每一个议员都打了一个寒颤,用眼光死盯着他。精神上的创伤就有这种特性,——它可以被掩盖起来,但却绝不会愈合;它是永远的痛苦,永远一被触及就会流血,永远鲜血淋淋地留在心里。
他的演说在鸦雀无声的会场里继续着,只偶尔被一阵阵叹息声所打断,当他开始继续往下讲时,全场又肃静下来,他讲到他为此事深感不安,要查明这件案子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他说,他之所以要引起这场私人问题的辩论,是为了要保全马瑟夫先生的名誉和整个议院的名誉。他的结论是要求立刻进行一次审查,以便扑灭那个诽谤的消息,不让其散布开来,借此恢复马瑟夫先生在舆论界所长期建立的地位。
这个意想不到的打击是这样压倒了马瑟夫,以致当他带着一种迷惑的表情环顾全场的时候,他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这种胆怯的表情既可以看作是无辜者过分受惊,也可以说是自认有罪者的表现,这种态度为他赢得了一部分同情,——因为真正宽容的人当见到他们敌人的不幸超过他们仇恨的范围时,总会起怜悯之心的。主席将这件事付诸表决,结果决定应该进行审查。主席问伯爵需要多少时间来准备他的辩护。马瑟夫发现在这个可怕的打击之后他居然还活着,他恢复了勇气。“诸位勋爵,”他答道,“对于这个明显由敌人暗中指使的攻击,我不能靠时间来反击,我必须立即用一个霹雳来回应那曾暂时使我吓了一跳的闪电。噢!我不只能辩护,而且将流出我最后一滴血,向我高贵的同僚们证明我不会使他们羞于与我为伍!”这些话令人产生了一种对被告有利的印象。“因此,我要求审查应该尽可能快地举行,我当把一切必须的资料提供给院方参考。”
“您指是哪一天?”主席问。
“从今天起,我便悉听院方处置。”伯爵回答。
主席摇了摇铃。“是否全体同意审查今天便举行?”
“同意!”全场一致答道。
议院选出了一个十二人委员会来审查马瑟夫所提供的证据。审查委员会决定当天晚上八点钟在小组会议室里开会讨论;如果有必要继续,便每天晚上八点钟开会。马瑟夫要求退席,他得去搜集那些他早就准备着以便应付这种危机的文件,他的机警使他预料到这种危机暴发的可能性。
波香把我们现在所叙述的一切事情十分详细地讲给那个青年人听;他的叙事当然要比我们的更生动,因为当时事件正在演变之中,而现在则已事过境迁。阿尔培浑身战栗地听着,时而抱有希望,时而又愤怒异常,时而又羞愧万分,——因为根据对波香的信任,他知道他的父亲是有罪的;而他自问,既然他是有罪的,他又如何能证明自己的无辜。波香迟疑着不再叙述下去。
“以后呢?”阿尔培问。
“以后?我的朋友,你给了我一个痛苦的差使了。你一定要全部知道吗?”
“绝对要知道,与其从别人嘴里知道,还不如从你这里知道的好。”
“那你就作好思想准备吧,因为这是你最需要勇气的时候。”
阿尔培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像是在试探他的精力,象一个人在防卫他生命的时候试一试他的盾和弯一弯他的剑一样。他认为自己足够强壮,因为他把自己的激动情绪误当作力量了。“讲下去,”他说。
“那天晚上,”波香继续说,“全巴黎都在等候消息。许多人说,你的父亲只有出面才能扑灭那种攻击,许多人都说他不会出席,有些人斩钉截铁地说,他们亲眼看见他动身到布鲁塞尔去了,也有人到警察局去查问他有没有去领护照。我认识一个年轻的贵族,他也是审查委员其中之一,我尽力要求他给我一个机会去旁听。他在七点钟的时候来找我,在别人都没有到场之前,要求一个听差把我藏在一间边厢里。我躲在一根圆柱的后面,希望能全部看清这一场快要发生的可怕的场面。八点正,大家都已经到齐了,马瑟夫先生在时钟敲响最后一下的时候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拿着几张文件,脸色平和,脚步坚定,衣服漂亮但不浮华。根据古代的军人装束,他的上衣一直扣到颈下。他的到场产生了一个良好的影响。审查委员会是由中立人士组成的,其中有几个走上前来与他握手。”
阿尔培在听这些叙述的时候,觉得他的心快要爆炸了,但他的忧伤中夹杂着感激。他很希望能拥抱一下那些在他父亲的名誉受到这样强有力的攻击的时候还能给他这种敬意和尊重的人。
“此时,一个听差拿了一封信来交给主席。‘你可以发言了,马瑟夫先生’,主席一面说,一面将那封信拆开,于是伯爵开始为自己辩护起来,而我向你保证,阿尔培,他的辩词是最雄辩和最有技巧的。他拿出文件证明亚尼纳总督到最后一刻还是对他给予全部的信任,因为他曾经委托他去和土耳其皇帝作一次事关生死的谈判。他取出那只戒指,而阿里总督给他这只戒指的用意,也是为了他回来的时候,不论昼夜,不论任何时间,可以凭借它直接去见他,甚至直达他的寝室去见他。不幸,他说,那次谈判以失败而告终,而当他回来保卫他的恩主的时候,他已经死去了。‘但是’伯爵说,‘阿里总督对我是那么的信任,甚至在他临死的时候,他还把他的宠妾和他的女儿托付给我来照顾。’”
阿尔培听到这几句话,不免吃了一惊。他想起海蒂的身世来了,他还记得她提及那个使者和那只戒指时所说的话,以及她被出卖和变成一个奴隶的过程。“这一段话产生了什么结果呢?”他急切地问。
“我承认这段话感动了我,也的确打动了全体委员,”波香说,“这时,主席漫不经心地阅读那封送来的信,但在开头的那几行他注意到了什么。他把那几行读了又读,而后把他的目光盯住马瑟夫先生。‘伯爵阁下’,他说,‘您说亚尼纳总督曾把他的妻女委托您照顾?’‘是的,阁下,’马瑟夫答道,‘但在那件事情上,像其它一切事情一样,不幸接踵而至,当我回去的时候,凡瑟丽姬和她的女儿海蒂都已失踪了。’‘你认识她们吗?’‘我和总督的亲密关系以及他对我的忠诚的无限信任使我有机会见过她们二十多次。’‘你知道她们后来到什么地方了吗?’‘是的,阁下,我听说她们已沦为悲哀的牺牲品,或许是沦为贫穷的牺牲品。我并不富有,我的生命经常遭遇危险。我不能去寻找她们,这是我深感遗憾的。’主席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头。‘诸位’他说,‘你们已听到马瑟夫伯爵阁下的解释了。
第八章 审 问 (2)
伯爵阁下,您能找到任何证人来证实您所说的都是真话吗?’‘唉!不能,阁下,’伯爵答道,‘总督身边的人物,或是他朝廷里认识我的人,不是去世便是毫无踪迹。我相信,在我的国人当中,只有我一个人经历了那场可怕的战争后还依旧存活着。我只有阿里?铁贝林的信件,那是早已呈交在您面前了,那只作为他的信托之物的戒指,也在这儿了。最后,我所能拿出的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在一次匿名的攻击之后,并没有一个证人可以否认我的诚实和我军人生活的纯洁。’全场发出一阵低低的称赞之声,这时,阿尔培,如果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发生,只要经过一次表决的手续,你的父亲便可以取得胜利了。但主席又说:‘诸位,还有您,伯爵阁下,我想,你们也许不会不高兴听取一个自称为非常重要的证人的陈述吧。这个证人是自愿找上门来的,而在听了伯爵刚才的这番话之后,我们无疑地知道他是为证明这位同僚的完全无辜而来的。这封刚才收到的信便是关于那件事的。我们应该将它读一下,要不就把它放在一边,只当没有这回事?’马瑟夫先生的脸色有些苍白了,抓住文件的那两只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委员会决定读一下那封信的内容,伯爵默不作声,露出沉思的样子。主席读道:
‘主席阁下:我能向审查委员会提供非常确切的资料来证实马瑟夫中将伯爵在伊皮鲁斯和马其顿的所做所为。’
“主席顿了一下,伯爵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主席看了看他的听众。‘继续念’。四面八方都这样说。主席随即读道:
‘阿里总督临终的时候我也在场;我亲眼见到他临终时的情况,我知道凡瑟丽姬和海蒂的下落。我可以悉听委员会的吩咐,甚至要求赐予我作证的光荣。当这封信交到您手里的时候,我已经在外厅等候了。’
“‘这个证人,或者说得更确切点,这个敌人究竟是谁呢?’伯爵问道,他的语气显然已经改变了。‘我们就要知道了,阁下,’主席答道,‘委员会愿意听这位证人的陈述吗?’‘要听,要听。’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主席找来听差,问他:‘外厅里有没有人!’‘有的,先生。’‘是什么人?’‘一个女人,有一个仆人陪着她。’每一个人都看一看他的邻座。‘带那个女人进来。’主席说。五分钟以后,听差回来了。所有的眼睛都盯在门上,甚至连我也不例外,”波香说,“我也分享了大家的期望和焦急的等待。在听差的后面,走进来一个遮着一块大面纱的女人。她的脸完全被遮住了,但从她的身材和她身上所散发出的香气来看,她显然是一位年轻而高雅的女人。主席要求她揭开面纱,到那时,大家才看出她穿着希腊人的装束,而且非常美丽。”
“啊!”阿尔培说,“这是她!”
“她?是谁?”
“海蒂。”
“谁告诉你的。”
“唉!我知道了。说下去吧,波香。你看得出来我很镇定坚强,我们一定很快便可以看到真相大白的了。”
“马瑟夫先生惊奇而又恐惧地望着这个女人。”波香继续说,“她的嘴唇就要宣判他的生或死了。全体委员都觉得这是一个相当奇特的插曲,以致他们现在把伯爵的安危问题放在了一个次要的位置上。主席亲自拿了一张椅子给那青年女子,但她并没有坐下。至于伯爵,他已经倒在他的椅子里了,显然他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住。
“‘夫人’主席说,‘你自称能向委员会提供关于亚尼纳事件的资料,并声称您是一个亲眼目睹这一事件的人。’‘我的确是的!’那陌生女子用一种甜蜜而又略显忧郁的口吻和那种专属于东方人的悦耳的声音说。‘但请允许我说,您那时一定还非常年幼。’‘我那时只有四岁,但因为那些事情对我有极深的影响,因此没有一件事情会逃过我的记忆。’‘那些事情与您是怎样的关系呢?你是谁,怎么会对那些事情记得如此深刻呢?’‘那些事情关系着我父亲的生死,’她答道,‘我是海蒂,是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和他的爱妻凡瑟丽姬的女儿。’
“交杂着骄傲和谦逊的红晕立刻涨满了那位青年女子的两颊,再加上她那明亮的眼光和她那有高度重要性的一段话,在全场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影响。至于伯爵,即使一个霹雳打在他的脚下或一道深渊在他身边裂开来,也丝毫不能使他更惶惑了。‘夫人,’主席非常恭敬地鞠了一躬答道,‘允许我提出一个问题,——那是最后一个问题了:您能证明您现在所说的那一番话都是真的吗?’‘我能的,阁下,’海蒂说,从她的面纱底下摸出一只异香扑鼻的小布袋来,‘因为这是我的出生证明书,是我父亲亲笔书写而由他的高级官员签署的,还有我的受洗证,因为我父亲赞成我信仰我母亲的宗教。这张受洗证上有马其顿和伊皮鲁斯大主教的签字。最后——而这无疑是最重要的——,还有那个法国军官把我和我的母亲卖给亚美尼亚奴隶商艾尔考柏的卖身契,那个法国军官在他与土耳其政府的可耻交易中,竟把他恩主的妻子和女儿作为他的战利品的一部分,把她们卖了四十万法郎。’全场在一种预示凶兆的沉寂中倾听着这一番可怕的谴责,伯爵的两颊泛出青白色;他的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
“海蒂依然很镇定,但她的宁静比别人的愤怒更可怕,她把那张用阿拉伯文、罗马文或土耳其文书写的卖身契交给主席。因为议院的翻译已被叫了上去。有一个议员曾在伟大的埃及战争中研究过阿拉伯语,在他的监视之下,那翻译高声读道:
‘我,艾尔考柏,一个奴隶商人,皇帝陛下的纳妃使者,承认代皇帝陛下从自由贵族基 督山伯爵手里收到一颗价值二千袋钱币的绿宝石,作为一个十一岁的幼年基 督奴隶的赎金。这个奴隶名叫海蒂,是已故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勋爵及其宠妾凡瑟丽姬的女儿。七年以前,我买了她和她的母亲,但她的母亲在到达君士坦丁堡的时候便去世了。原售主是一个在阿里?铁贝林总督手下服务的法国上校,名叫弗南?蒙台哥。上述的交易由我代表皇帝陛下付出一千袋钱币。
‘本约已经皇帝陛下批准,成交地点君士坦丁堡,时间回教纪元一二四七年——签字艾尔考柏。‘此约应办齐一切许可手续,应由售主备盖皇帝御玺。’
“在那奴隶商的签字旁边,的确有土耳其大皇帝的御玺。读完这份文件之后,会议室内接着便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默。伯爵完全愣住了。他那像是无意识地盯着海蒂的眼神已经变成了一团火和血。‘夫人’,主席说,‘我们能向基 督山伯爵调查一下吗?我相信他现在在巴黎吧。’‘阁下’海蒂答道,‘我再生之父基 督山伯爵在三天以前便到诺曼底去了。’‘那么,是谁劝您来采取这个行动的呢?——当然啰,对于您这个行动本庭深表感谢,而且,鉴于您的身世和您的不幸,这本是十分自然的。’‘阁下,’海蒂回答,‘这个行动是我的自尊心和我的悲哀敦促我这么做的。上帝宽恕我,虽然我是一名基 督徒,但我却总是想为我那显赫的父亲复仇。
自从我来到法国,并且知道那恶徒也住在巴黎,我便小心地注意着。我隐居在我那高贵的保护人家里,这都是我自愿的。我喜欢安静和寂寞,因为我能与我的思想和我对过去的日子的回忆一同生活。基 督山伯爵像慈父一样地对我关怀备至,我对于外界的事情无一不知,尽管我是在我的居室里观看外面的一切。比如说我看每一种报纸,每种期刊和每个新歌剧。而在这样注视别人生活的时候,我知道了今天早晨贵族院里所发生的事情,以及晚上将要发生的事情,于是我就写了这封信。’‘那么,’主席说,‘基 督山伯爵对于您现在的行径是毫不知情的吗?’‘他完全不知道,我只怕一件事情,就是怕他会不赞成我现在所做的事情。但今天是我光荣的一天,’那青年女郎用那火热的眼睛注视着天空,继续说,‘今天,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来为我的父亲复仇了!’
“在这期间,伯爵没有说一句话。他的同僚们望着他,无疑地对他那被一个女人的芬芳的气息所打破的好梦感到有点怜悯。他脸上那种阴险的皱纹刻划出他的痛楚。‘马瑟夫阁下,’主席说,‘你认识这位太太吗?她是否是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的女儿?’‘不,’马瑟夫说,他挣扎着站起身来,‘这是一个卑鄙的阴谋,是我的敌人设计出来的。’海蒂本来用眼睛盯住门口,像是在期待着一个人一样,此时急忙转过头来,看到伯爵站在那儿,便发出一声恐怖的喊叫。‘你难道不认识我?’她说,‘哼,幸好我还认得你!你是弗南?蒙台哥,那个指挥我那高尚的父亲部下军队的法国军官!是你出卖了亚尼纳堡!是你受命到君士坦丁堡去和土耳其皇帝谈判你恩主的生死问题,而你带回来一个假冒的赦免状!是你骗取了总督的戒指去期骗守火者西立姆!是你杀死了西立姆!是你把我们,我的母亲和我,卖给奴隶商艾尔考柏!凶手!凶手!凶手!你的手上还沾着你恩主的血呢。看,诸位,大家看啊!’
“这些话产生了很大的说服力,以致于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伯爵。他自己竟抹了抹自己的手,像是他觉得阿里的血依旧还粘在那里似的。‘您确信马瑟夫先生就是这个军官弗南?蒙台哥吗?’‘我确实认定这一点,’海蒂喊道,‘噢,我亲爱的母亲!你曾经告诉我说:“你本来是自由的,你会有一个钟爱你的丈夫,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个皇后。仔细看看那个人吧。是他使你成了一个奴隶,是他将你父亲的头颅挑在刀尖上,是他出卖了我们,是他把我们卖给那个奴隶商!仔细看一看他的右手,那只手上有一个大伤疤,如果你忘记了他的面貌,你一见那只手便可以认得出来,奴隶商艾尔考柏的金洋便是一块一块地落到那只手里去的!”我认不认识他?啊!现在让他说一说,他怎么能说不认识我!’每个字都像一把匕首一样戳入马瑟夫的心中,每一个字都剥夺了他的一部分精力。当她说出最后那一句话的时候,他急忙把他的手藏在怀里(他的手上的确有一个大伤疤),满面绝望地倒在他的座位上。这幕情景整个地改变了全场对伯爵的意见。‘马瑟夫伯爵阁下,’主席说,‘您就让自己被击倒了吗?答辩吧。
本庭是大公无私的,并且具有最高的权力,像上帝的法庭一样,本庭绝不会任您横受敌人的践踏而不给您一个反抗的机会。需不需要再继续进行调查?要不要派两位议员到亚尼纳去?说呀!’马瑟夫并不回答。于是全体议员带着一种惊恐的表情面面相觑。他们了解伯爵的脾气暴戾专横,只有一个致命的打击才能剥夺他抵抗的勇气。他们以为这个沉默只是一个暂时睡眠,预示着将要出现的是一个霹雳般的觉醒。‘唉,’主席问道,‘您决定如何?’‘我无话可说。’伯爵站起来低声说。
‘那么,阿里?铁贝林的女儿所说的都是事实吗?’主席说,‘那么说她是一个可怕的证人,甚至使您不敢申言“无罪”吗?您果真犯了所指控的那些罪名吗?’伯爵环顾四周,他那种绝望的表情或许老虎见了也要心软,但却不能打动法官。于是,他抬头望着天花板,但立刻又收回那种目光,像是怕那屋顶会裂开,使他痛苦地看到那被称为天庭的另一个法庭和那称作上帝的另一位法官似的。于是,他以急促的动作撕开那件似乎要令他窒息的上装,像一个疯子一样飞奔出房间。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了一阵,然后他的马车便辚辚地响着急速离开了。‘诸位,’当房间里恢复平静的时候,主席说,‘马瑟夫伯爵阁下是犯了叛逆罪和迫害罪吗?’‘是的。’审查委员会的全体委员都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海蒂一直等到闭会才离开。当她听到宣判的时候,她并没有露出高兴或怜悯的表情,只是用面纱遮住面孔,她庄严地向委员们鞠了一躬,迈着象女神般庄严的步伐离开了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