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赤练蛇
凡兰蒂只剩下一个人。两只比圣?罗尔教堂略慢的钟在远处敲出了午夜的钟声,然后,除了偶尔有一辆马车的滚动声外,一切都很寂静。凡兰蒂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房间里的那只时钟上,那只钟是有秒针的,她开始计算秒针的走动,发觉它比自己的心跳要慢得多。可是她仍然怀疑;从不伤害人的凡兰蒂想象不出竟有人会想她死。为什么会那样想呢?为了什么目的呢?她做了什么事以致引起了一个敌人的毒心呢?她睡不着。一个可怕的念头萦绕在她的脑海中,——那就是,世上有一个人要图谋杀她,而且那个人又快要来了。
假如这个人因毒药几次无效而放弃毒药,竟像基 督山所说的那样借力于匕首,那可怎么办呢!假如伯爵来不及救她,那可怎么办呢?假如她临终时刻已逐渐接近,假如她再也见不到摩莱尔,那怎么得了呢!想到这个念头,凡兰蒂脸色苍白,周身冒汗,差点要拉铃求援了。但她好像在门背后看到了伯爵发光的眼神,——那种眼光活在她的记忆里,一想到它,她便感到那么的羞愧,不禁默默自问,究竟怎么做才能报答他的自我牺牲和热情。二十分钟,也是极度漫长的二十分钟,便这样过去了,然后又过去了十分钟,时钟终于打半点了。正当这时,书房门上轻微的指甲敲打声通知凡兰蒂,告诉她伯爵仍在注意,并告诉她也应同样注意。的确,在对面,就是在爱德华房间那面,凡兰蒂仿佛听到了地板的震动声。她仔细倾听,屏住呼吸,直到差不多要窒息;门柄转动了,门慢慢地拉开了。凡兰蒂本来是用手肘撑着身子的,这时急忙倒在床上,用手臂遮住眼睛;然后她战栗地、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心带着难以形容的恐惧跳动着。
有一个人走到床前,拉起帐子。凡兰蒂竭力镇定,装出均匀的呼吸,表示她安静地睡着了。“凡兰蒂!”一个声音轻轻地说。那女孩在心底打了一个寒颤,但并没有回答。“凡兰蒂!”那个声音又说。依旧没有回答;按照约定,凡兰蒂是绝不醒来的。于是一切都趋于寂静,然后凡兰蒂听到一种十分轻微的声音,像是有一种液体倒进她刚才喝空的那只杯子。于是她冒险张开眼睛,从她的手臂底下看出去。她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把一只瓶子里的液体倒进杯子里。在这当儿,凡兰蒂一定曾停止呼吸或稍微动了一下,因为那个女人突然停止倾倒,走到床边来俯视,要确定凡兰蒂到底是否睡着。那是维尔福夫人!
一看出是她的继母,凡兰蒂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以致她的床动了一下。维尔福夫人立时退到床边,躲在那儿,隔着帐子,她静静地注意观察凡兰蒂最轻微的动作。后者想到基 督山那令人害怕的警告;她幻想那只拿着瓶子的手里握着一把又长又尖的小刀。然后,她集中全部残余的力量,强迫自己合上眼睛;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在平时是很容易完成,这时却变成了不可能的事,强烈的好奇心使她拚命要睁开眼睛来看看眼前的事实。维尔福夫人听到只有凡兰蒂那均匀的呼吸声打破夜的寂静,便十分放心地从帐子后面伸出手,继续倾倒瓶里的东西到杯子里。然后,她十分巧妙地退了出去。凡兰蒂并不知道她已离开房间,她只看到那只手臂缩了回去,——那只浑圆洁白、属于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美丽的女人的手臂,而那只手臂倾出的却是死亡。
维尔福夫人只在房间里停留了一分半钟,在那时候,凡兰蒂所体验到的感受是无法形容的。书房门上的敲打声把青年女郎从痴迷的状态中叫醒过来。她竭力抬起头,那扇门又无声无息地打开,基 督山伯爵又出现了。
“嗯,”他说,“你相信了吗?”
“噢,我的上帝!”那女郎轻声说。
“你看见了吗?”
“唉!”
“你认清楚了吗?”
凡兰蒂呻吟了一声。“噢,真的!”她说,“我看见了,但我还是不敢相信。”
“那么,你情愿死,宁愿陷玛西米兰于死地吗?”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青年女郎重复地感叹,她差点要神经错乱了,“难道我不能离开这座房子,我不能逃离吗?”
“凡兰蒂,那只现在威胁你的手将跟随你到天涯海角,你的听差将会受到金钱的笼络,死神将装扮成各种形式出现在你的面前。即使你喝泉里的水,吃树上的果子,你也可能中毒。”
“你不是说,我那慈爱的祖父的预防措施已把毒药的药性中和了吗?”
“是的,但却应付不了一贴重量的毒药,毒药是可以变换的,或是增加份量。”他拿起那只杯子,举到嘴边尝了一下,“已经这样做了,”他说,“不再用木鳖精而改用那可汀了!我可以从溶解它的酒精的气味上辨出它的味道。假如你喝了维尔福夫人倒在你杯子里的饮料,那么,凡兰蒂!凡兰蒂!你已经完了。”
“但是,”青年女郎叫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害我呢?”
“为什么?你太仁慈了,太善良了,对别人的恶意,到现在还不懂,凡兰蒂?”
“是的,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但是你有钱呀,凡兰蒂。每年你有二十万法郎的收入,而你则阻碍了她的儿子享受那二十万。”
“怎么会呢?我的财产又不是她的,那是我自己的亲属遗赠给我的呀。”
“当然啰,因为这个,圣?米兰夫妇才会去世。也正因为这个,诺梯埃才会在立你做他的继承人的那天就被视为谋害的对象。正是因为这个,现在才轮到你死,——因为你的父亲会继承你的财产,而你的弟弟,就是他的独子,则将再从他的手里继承那笔财富。”
“爱德华!可怜的孩子!这些罪都是为了他而犯的吗?”
“啊!你终于明白了!”
“愿上天不要在他身上显报应。”
“凡兰蒂,你是一个天使!”
“但为什么我的祖父还活着?”
“因为只有你死后,除非剥夺了你弟弟的继承的权利,否则那笔财产会自然转到他的手上,所以那个罪是没有必要犯的,犯了就太傻了。”
“这个可怕的犯罪计划怎么可能是一个女人制订的?”
“你还记得在比鲁沙波士蒂旅馆的凉棚里看到一个身穿棕色大衣的人,你的继母曾向他询问‘托弗娜毒水’?嗯,从那时起,那个阴毒的计划就逐渐在她脑子里形成了。”
“啊,那么,真的,阁下,”那纯洁美好的姑娘满脸泪痕地说,“看来我是必然要死了!”
“不,凡兰蒂,因为我已看出他们的阴谋,你的敌人已经被征服了,因为我们已识破她的阴谋。不,你,可以活下去,凡兰蒂,——你可以很幸福地活下去,并且带着一颗高贵的心幸福地活下去,但要得到这点,你一定得听我安排。”
“告诉我吧,阁下,我应该怎么做?”
“你必须毫无例外地接受我给你的东西。”
“噢,上帝作我的证人,”凡兰蒂喊道,“如果我只是自己一个人,我宁愿自己还是死了。”
“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甚至包括你父亲。”
“我的父亲并没有参与这个阴谋,对吗?阁下?”凡兰蒂合并双手问。
“没有,但是,你的父亲,一个在法院做惯了起诉状的人,应该知道这些死亡是人为的。本来应该是他来守着你,应该由他来做我所做的一切,应该由他来倒空那只杯子,应该由他来对付那个凶手。以魔鬼对付魔鬼。”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压低了声音。
“阁下,”凡兰蒂说,“我会努力活下去,因为有两个人的生命悬在我身上,——我的祖父和玛西米兰。”
“我会照看他们,像我关心你一样。”
“嗯,阁下,随你怎么处置我吧。”于是她又低声说,“噢,天啊!我会怎么样呢?”
“不论发生什么事,凡兰蒂,都不要惊慌。虽然你受痛苦,虽然你没有了视觉、听觉、触觉,都不必怕,虽然你醒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必怕,——即使你发现自己躺在坟墓里或棺材里。那时你得自己安慰自己,心里记住在这个时候,一位朋友,一个为你和玛西米兰的幸福而活的父亲,正在保护着你!”
“唉,唉,多么可怕的情况呀。”
“凡兰蒂,你愿意揭露你的继母吗?”
“我宁愿死一百次,噢,是的,情愿死。”
“不,你不会死的,但你得答应我,不论遇到什么情况,你都不能自暴自弃。”
“我会想到玛西米兰的。”
“你是我喜欢的好孩子,凡兰蒂!现在只有我能救你,而我愿意救你!”
凡兰蒂在十分恐惧中合拢她的双手,开始祈祷,因为她觉得这是需要勇气的时候了。当她这样断断续续地祈祷时,她忘了她那白皙的肩头只有她的长发遮住,忘了可以从她睡衣的花边缝里看到她的心跳。
基 督山轻轻地把天鹅绒毯子拉起来盖住她的脖子,带着一个慈父一样的微笑说:“我的孩子,相信我对你的真情,像你相信上帝的慈善和玛西米兰的爱情一样。”
然后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只翡翠小盒子,打开金盒,从里面取出一粒像豌豆般大小的药丸放在她的手里。凡兰蒂拿了那粒药丸,专注地望着伯爵。在她这位英勇的保护人脸上,有一种神圣庄严的光芒。她显然是用她的眼神在询问他。
“吃下它。”他说。
凡兰蒂把药丸放进嘴里,吞了下去。
“现在,我亲爱的孩子,暂时再见了。我要去睡一会儿,因为你已经得救了。”
“去吧,”凡兰蒂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绝不会感到害怕。”
基 督山用眼睛盯着那姑娘一会儿,伯爵给她的那粒那可汀的药丸已经发作,她渐渐入睡了。于是他拿起那只杯子,把四分之三的药水倒在壁炉里,算是凡兰蒂喝了的,仍把那杯子放回桌子上;然后他就消失了,走之前向凡兰蒂投去一个特别的眼神,那时凡兰蒂已像一个躺在上帝脚下的纯洁的天使那样安心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