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离 开 (1)
接连发生的几件大事成了整个巴黎的话题。艾曼纽和他的妻子在他们密斯雷路的小房子里带着万分的惊讶谈论那些事件。他们在联想马瑟夫、邓格拉斯和维尔福那三次接连而来的意外突兀的祸事。去访问他们的玛西米兰听着他们的谈话,确切地说,他只是照例没精打采地坐一旁。
“真的,”裘丽说,“我们简直要发生如此的幻想了,艾曼纽,这些人,在昨天还是那样富有,快乐,却在他们的顺境中忘记有一个凶神在他们的头上盘旋,而那凶神,像贝洛童话里那些奸恶的小妖精一样,由于没有被邀请去参加婚礼或受洗典礼,便不甘受忽视,忽然出来为他自己复仇了。”
“真想不到会接连发生这样的灾难!”艾曼纽说,他想到了马瑟夫和邓格拉斯。
“多么痛苦!”裘丽说她想到了凡兰蒂,但以一个女人的精细的天性,她没有在她哥哥的面前说出那个名字。
“如果是上帝要他们遭难的话,”艾曼纽说,“那是由于至高无上的上帝发觉他们过去的生中没有一件事情值得可以减轻他们的痛苦,那是由于他们命中注定要遭天罚的。”
“你这个判断不是下得太鲁莽吗,艾曼纽?”裘丽说,“当我的父亲曾经拿着手枪想自杀的时候,如果那时有人说,‘这个人是理应受苦的。’那个人不是也错了吗?”
“是的,但上帝却不答应我们的父亲倒下去,正象他不许亚伯拉罕牺牲他的儿子一样。对那位族长,像对我们一样,他派了一位天使来捉住了死神的翅膀。”
艾曼纽刚说出这几句话,铃声响了,——这是门房的信号,表示来了一位客人。差不多就在同时,房间的门开了,基 督山伯爵出现在门槛上。那对青年夫妇不禁发出一声欢呼,玛西米兰抬起他的头,但立刻又垂了下去。
“玛西米兰,”伯爵说,像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在这个小圈子里所产生的反应似的,“我是来找你的。”
“来找我?”摩莱尔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像是从一场梦里醒来似的。”
“是的,”基 督山说,“我们不是约定由我带着你一起走的吗?我昨天不是告诉你,要你准备起程了吗?”
“我准备好了,”玛西米兰说,“我是专门来向他们告别的。”
“您去哪儿,伯爵?”裘丽问道。
“首先是到马赛,夫人。”
“到马赛去!”那对青年夫妇喊道。
“是的,你们的哥哥跟我一起去。”
“噢,伯爵!”裘丽说,“你可以医好了他的抑郁症然后再把他交还给我们吗?”
摩莱尔转过脸去,掩饰他脸上那无奈的表情。
“那么,你们看出他并不快乐吗?”伯爵说。
“是的,”那青年女子答道,“我很怕他觉得我们的家庭只是一个缺乏乐趣的家庭。”
“我可以负责改变他。”伯爵答道。
“我马上可以陪你去,阁下。”玛西米兰说,“告辞了,我亲爱的朋友们!艾曼纽!裘丽!告辞了!”
“怎么,走了?”裘丽喊道,“你难道就这么突然地离开我们,不作任何出门的准备,甚至连护照都不去弄一张吗?”
“不必要的拖延只会增加分离的悲哀,”基 督山说,“一切必需的东西玛西米兰无疑都已自己准备好了,——至少,我曾这样忠告过他。”
“我有护照了,我的衣服很容易收拾,”摩莱尔用他的那种宁静而哀伤的态度说。
“好!”基 督山带笑说,“在如此快的安排上,可以看出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的动作神速。”
“难道您就这样说走就走了吗?”裘丽说,“您在离开以前难道不给我们一天甚至一小时的时间了吗?”
“我的车子正等在门口,夫人,而我必须在五天之内赶到罗马。”
“玛西米兰也到罗马去吗?”艾曼纽喊道。
“我听任伯爵的高兴,不论带我到哪儿去都成,”摩莱尔带着一个充满了悲哀的微笑说,“在今后这一个月内,我是属于他的。”
“噢,天哪,他的话说得多么奇怪,伯爵?”裘丽说。
“玛西米兰陪着我去,”伯爵用他那慈爱和最有说服力的态度说,“因此你们不必为你们哥哥的事情担心。”
“再见了,我亲爱的妹妹,艾曼纽,告辞了!”摩莱尔又说。
“他那种随随便便无所谓的姿态使我的心都痛了,”裘丽说,“噢,玛西米兰,玛西米兰,你一定隐瞒着一件事情没有告诉我们!”
“嗯!”基 督山说,“你们将看到他高高兴兴、面带笑容地回来。”
玛西米兰向伯爵投过去一个轻蔑的、几乎是愤怒的眼光。
“我们出发吧。”基 督山说。
“在您离开以前,伯爵,”裘丽说,“我们向您表示,将来有一天——”
“夫人,”伯爵打断她的话,把她的双手拉来合在他自己的手里,说,“你所能讲的话,绝抵不上我在你的眼睛里所读到的意思,我的心完全懂得你心中的所想。像那些传奇小说里的恩人一样,我在临走以前本来不应该再来看你们,但那种美德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及的,因为我只是一个软弱空虚的人,也喜欢我的同类给予我温柔、慈爱和感激的眼光。现在我要走了,允许我自负地对你们说,别忘记我,我的朋友们,因为你们大概永远再见不到我了。”
“永远再见不到你!”艾曼纽喊道。而两滴大泪珠则滚下裘丽的脸颊,——“永远!那么,离开我们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位天使了。这位天使到人世间来做了好事以后,便又要回到天上去了。”
“别那么说,”基 督山急忙答道,“别那么说,我的朋友们。天使从来不会做错事情。天上的神可以随心所欲地行事。命运并不比他们更强有力,而是他们的力量胜过命运。不,艾曼纽,我只是一个人,你的赞扬不恰当,你的话是亵渎神明的。”于是他在裘丽的手上吻了一下,裘丽投入他的怀抱,他伸出一只手给艾曼纽,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这座房子,离开这祥和幸福的家庭。他向玛西米兰作了一个表示,后者顺服地跟他出来,脸上依旧带着自凡兰蒂逝世以来时刻不离的那种淡然的表情。
“请恢复我哥哥的安宁和快乐。”裘丽低声对基 督山说。伯爵的回答是捏一捏她的手,像十一年以前他在摩莱尔的书斋门前楼梯口上的举动一样。
“那么,你仍然还信任水手辛巴德吗?”他微笑着问道。
“噢,是的!”她回答。
“嗯,那么,放心睡觉吧,一切拜托上帝好了。”
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驿车已等在那儿了。四匹强壮的马已在不耐烦地蹬踏地面,在阶沿脚下,则站着那满头大汗的阿里,很明显刚赶了一大段路回来。
“噢,”伯爵用阿拉伯语问道,“你去过那位老人家了吗?”
阿里表示了肯定。
’你有没有按照我的吩咐,把那封信放到他的面前?”
那奴隶恭敬地表示他那样做了。
“他怎么说?说得准确些,他怎么表示?”
阿里走去站在光亮的地方,以能使他的主人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然后聪明地模仿那老人的脸部表情,像诺梯埃要说“是”时那样的闭拢他的眼睛。
“很好!他接受了,”基 督山说,“现在,我们走吧。”
他刚说完,车子便开动了,马蹄在石板路上击出一片火花。玛西米兰一言不发,坐在角落里。半小时以后,车子突然停住了,原来伯爵刚才拉了下那条从车子里通出去绑在阿里手指上的丝带。那个努比亚人立刻下来,打开车门。这是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他们已到达达维儿殊山的山顶上,从那个高处望出去,巴黎像是一个黑色的海,上面汹涌着万盏灯光,像那些银光闪烁的浪头一样,——但这些浪头着实比那些海洋里骚动不息的波浪更喧闹、更激奋、更多变、更凶猛、也更贪婪。这些浪头从未平静下来,像大洋上的浪涛一样。这些浪头是永远险恶、永远吐着白沫、永不停息的。伯爵独自站着,他的手一挥,车子便向前走了几步。
他把两臂交叉在胸前,沉思了一会儿,他的脑子犹如一座熔炉,在那座熔炉里,曾熔铸出那种种激动世界的念头。当他把他那锋利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为热心的宗教家、唯物主义者和嘲世主义者所同样注意的现代巴比伦的时候,他低下头,合拢手,像做祈祷似地说道:“自从我第一次踏进这个伟大的城市到现在,还不满六个月。我这次到你的城墙里来,其中的秘密原因,我只向他一个人吐露过,只有他才能够看透我的心思。只有上帝才知道:我离开你的时候,既没有骄傲也没有仇恨,剩下的只有遗憾。只有他知道:他所托付给我的那种力量,并没有用来遂我的私欲或作任何无意义的举动。噢,伟大的城市呀!在你那跳动的胸膛里,我找到了我要寻觅的东西。像一个耐心的矿工一样,我深深地掘入你的内脏,铲除了伏在里面的祸害。现在我的工作完成了,我的使命终止了,现在你不再能给我痛苦或愉快了。告别了,巴黎!告别了!”
他的目光像一个夜间的幽灵似地徘徊在那广阔的平原上,他用手抹了一下额头,走进马车,把车门一关,车子便在一阵尘沙中消失在山的那一边了。
车行了六哩路,没有人说一句话。摩莱尔沉思着,基 督山则静静地望着他。
“摩莱尔,”伯爵终于对他说,“你后悔跟我来吗?”
“不,伯爵,但离开巴黎——”
“假如我认为你仍然可以在巴黎找到快乐,摩莱尔,我就会把你留在那儿的。”
“凡兰蒂安息在巴黎,离开巴黎就像是第二次失去她一样。”
“玛西米兰,”伯爵说,“我们所失去的朋友不是安息在大地的胸膛里而是深深地埋在我们的心底,上帝是这样安排的,所以他们永远陪伴着我们。我就有两个从未离开我的心田的友人,——一个给了我肉体,一个给了我智慧。他们的精神活在我的心中。每当我有疑问的时候就与他们商量,假若我曾经做过什么好事的话,那得归功于他们的好忠告。听听你心里的声音吧,摩莱尔。你问问它,你是否应该继续那样忧郁地面对着我。”
“我的朋友,”玛西米兰说,“我心里的声音非常悲哀,我只听到了不幸。”
“软弱的头脑总是这样的,一切东西看过去都像是隔着一层黑纱似的。灵魂有它自己的视野,你的灵魂已被蒙蔽了,所以你所看到的未来只是一片黑暗。”
“也许吧。”玛西米兰说,于是他又一次陷入沉思。
伯爵那种超人的本领使旅程完成得惊人地迅速,在他们所经的路上,市镇像影子似的飞了过去,那被秋初的风吹得左右摇摆的树木巨人般疯狂地向他们迎面冲来,但一冲到便又急速地后退。第二天早晨,他们到达夏龙,那儿,伯爵的汽船已在等待他们。马车立刻被拉到船上,两位旅客也立即登船。那艘汽船是特造,它那两只划水轮犹如翅膀一样,使船像一只鸟儿似的在水面上滑行。摩莱尔体验到了这种在空气中疾驰的快感,风吹起他前额的头发,似乎暂时驱散了那凝聚在额头上的愁云。那两位旅客与巴黎之间距离愈去愈远,伯爵的身上也愈呈现出一种几乎非人类所能有的宁静的气氛,像是一个被放逐的人快要重见他的故乡似的。
不久,马赛进入视线中,——那充满着生命和活力的马赛,那居留着泰尔和迦太兰族后裔的马赛,那随着时间的增加愈来愈精力充沛的马赛。一看到那圆塔、圣?尼古拉堡和那砖块砌成的码头,强有力的记忆在心中荡起了层层涟漪,因为当他们在做小孩子的时候,都曾在这些地方雀跃奔跑过。他们怀着同样的心绪踏上卡尼般丽街。一艘大船正在升帆待发,准备开赴阿尔及尔,船上是一片起程前常有的那种匆忙与喧闹。旅客和他们的亲戚们聚集在码头上,朋友们互相亲切而伤感地告别,有的哭泣,有的诉说着伤心话,这情景如此地让人感动,即使那些每天看到同样情形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但这却不足以打扰玛西米兰自踏上码头以来就在他脑子里奔腾的思潮。
“这儿,”他无力地靠在基 督山的肩上说,——“就在这个地方,我的父亲曾站着看埃及王号进港,就在这个地方,救他脱离险境和耻辱的那个好人曾扑入我的怀里。我现在还觉得我的脸上似乎沾着他那温热的眼泪,但那时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落泪,因为许多旁观的人也都哭了。”
基 督山温和地笑着说:“我当时站在那个地方,”同时指着一个街角。当他说话的时候,就在他所指的那个方向,传来一声痛苦伤心的呻吟,一个女人正在向那即将起锚的船上的一个旅客挥手。要不是摩莱尔这时正专注地望着船上,他一定会注意到基 督山看见那个女人时那种激动的情绪。
“噢,天哪!”摩莱尔喊道,“我没有弄错!那个在挥帽子的青年人,那个穿制服的青年,是阿尔培?马瑟夫!”
“是的,”基 督山说,“我也认出是他。”
“怎么会呢?你在看着他对面的方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