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往 事 (2)
“是的,”他说,“那是我常坐的那块石头,那是我的肩头在墙上所留下的印子,那是有一天我以头撞壁时所留下的痕迹。噢,那些数字!我记得多么清楚呀!这是我用它来计算我父亲和美茜蒂丝的年龄的,想知道当我出去的时候,我的父亲还能否活着,美茜蒂丝还能否不嫁人。在那次计算以后,我曾有过短暂的希望。我却没有料到饥饿和负情!”于是伯爵发出一声苦笑。他似乎看到了他父亲的丧事和美茜蒂丝的婚礼。在黑牢的另一面墙上,可以看出一片刻划过的痕迹,绿色的墙上依旧还可以看出那些白字。“噢,上帝呀,”他念道,“保全我的记忆吧!”“噢,是的!”他喊道,“那是以前我临终的祈祷,我那时不再祈求自由,而祈求记忆。我怕自己发疯,忘了一切。噢,上帝呀,您保存了我的记忆!我感谢您!我感谢您!”
这当儿,墙上映出火把的光,向导走过来了,基 督山向他迎上去。
“跟我来,先生。”向导说,他不上楼梯,领着伯爵从一条地道走到另一间黑牢的门口。到了那儿,伯爵又看到另一些事物。他的眼光所接触到的第一样东西是长老画在墙上、用来计算时间的子午线,然后他又看到那可怜的犯人死时躺在上面的那张破床。这些东西非但没有激起伯爵在他自己的牢里的那种悲哀,反而使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柔和的感激之情,他的眼睛里禁不住流下泪来。
“疯长老就是关在这儿的,先生,而这是那青年人进来的地方,”向导指着那仍未填塞的洞口。“根据那块石头的外形,”他继续说,“一位有学问的先生考证出那两个犯人大概已经互相往来了十年。可怜的人!那十年的时间一定是很难熬的。”
邓蒂斯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金路易,交给那个虽不认识他但却已两 次对他表示同情的那个人。向导接过来,以为那只是几块银币,但火把的光揭露了它们的真价值。“先生,”他说,“您弄错啦,您给我的是金洋。”
“我知道的。”
向导惊异地望着伯爵。“先生,”他喊道,简直不能相信他的好运,“您对我这样的慷慨!”
“噢,那是非常简单的,我的好人,我也曾当过水手,你的故事在我听来比别人更受感动。”
“那么,先生,既然您这样慷慨,我应该送你一样东西。”
“你有什么东西送给我,我的朋友?贝壳吗?麦杆编织的东西吗?谢谢你!”
“不,先生。不是那些,——是一样和这个故事有关的东西 。”
“真的?”伯爵急切地喊道,“是什么?”
“听我说吧,”向导说,“我想,在一个犯人住了十五年的牢房里,总是留有一些东西的。所以我就开始敲墙壁。”
“呀!”基 督山喊道,想起了长老藏东西的那两个地方。
“搜寻了一番以后,我发觉床头和壁炉底下听起来像是空的。”
“是的,”伯爵说,“是的。”
“我揭开石板,找到了——”
“一条绳梯和一些工具?”
“您怎么知道的?”向导惊奇地问道。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这样猜测,因为牢房里所发现的大多是那一类的东西。”
“是的,先生,是一条绳梯和一些工具。”
“你还收藏着吗?”
“不,先生,我把它卖给游客了,他们认为那些东西很稀奇,但我还留有一样东西。”
“是什么?”伯爵有点不耐烦了。
“像是一本书,写在布条子上的。”
“去把它拿来,我的好人,可能那是我所希望的东西,你放心好了。”
“我跑去拿,先生。”那向导便出去了。
伯爵于是在那张死神使它变成一座祭台的床前跪下来。“噢,我的再生之父呀!”他叹道,“您给了我自由、知识和财富,您,像天上的神一样,能辨善恶,——假如坟底的人和那活着的人之间还能沟通消息,假如人死后的灵魂还能重访我们曾经生活和受苦的地方——那么,高贵的心呀!崇高的灵魂呀!那么,我求求您,为着您给我的父爱,为着我对您的孝顺服从,赐我一些征兆,赐我一些启示吧!除去我心中剩余的怀疑吧,那种怀疑假如不变成满足,是会变成悔恨的。”伯爵低垂他的头,两手合在一起。
“拿来了,先生。”他背后的一个声音说。
基 督山打了一个寒颤,站起身来。向导递给他一卷布片,在那些布片上,写着法利亚长老的全部知识宝藏,这是法利亚长老论建立意大利统一王国的那篇大文章的原稿。伯爵急忙抢过来,他的眼光立刻落到题铭上,他读道,“主说:‘你将拔掉龙的牙齿,将狮子踩在你的脚下。’”
“啊!”他喊道,“这就是回答。谢谢你,我的父亲,谢谢您!”他伸手到口袋里,摸出一只里面放着十张一千法郎钞票的小皮夹。“喏,”他说,“这只皮夹你拿去吧。”
“您送给我吗?”
“是的,但有一个条件:你得等我走了以后才能打开来看,”于是,他把他刚才找到的那件宝物——在他看来,它比最值钱的珠宝还珍贵——藏在怀里,他冲出地牢,跳上他的船,喊道:“回马赛!”然后,当他离开的时候,他用眼睛盯住那座阴森森的牢狱。“该死,”他喊道,“那些关我到那座痛苦的监狱里去的人!该死,那些忘记我在那里的人!”
当他再次经过迦太兰村的时候,伯爵转过头去,把他的头埋在大衣里,轻声呼唤一个女人的名字。他的任务已顺利完成,他两次克服了他的怀疑。他用一种温柔的近乎爱恋的声音所呼唤的那个名字,是海蒂。
上岸以后,伯爵朝坟场方向走去,相信在那儿一定可以找到摩莱尔。十年以前,他也曾虔敬地想找出一座坟墓,但那只是枉费心机。他,带着千百万钱财回法国来的他,却不能找到他那饿死的父亲的坟墓。老摩莱尔的确曾在那个地方插过一个十字架,但十字架早已倒了,掘坟的人已经把它烧毁,像他处置坟场里所有那些腐朽的木头十字架一样。那可敬的商人就比较幸运了。他是在他儿女的怀抱里去世的;他们把他埋在先他两年逝世的妻子身边。两大块大理石上刻着他们的名字,竖在一片小坟地的两旁,四周围着栏杆,种着四棵柏树。摩莱尔正靠在一棵柏树上,两眼呆呆地盯着坟墓。他的悲哀是这样的深切,他好像已失去了知觉。
“玛西米兰,”伯爵说,“你不应该望着坟墓,而应该望着那儿。”他指着天上。
“死者是无所不在的,”摩莱尔说,“当我们离开巴黎的时候,你自己不是曾这样告诉过我吗?”
“玛西米兰,”伯爵说,“你在途中曾要求在马赛住几天。你现在还那样希望吗?”
“我已不抱什么希望,伯爵,我只是想,我在这里的痛苦可以比别处少一点儿。”
“那也好,因为我必须离开你了,但你不要忘记你的诺言。”
“啊,伯爵,我会忘记的。”
“不,你不会忘记的,摩莱尔,因为你是一个有信用的人,你曾经发过誓,而且快要重发一遍誓了。”
“噢,伯爵,可怜可怜我吧!我是这样不幸。”
“我知道有一个人比你不幸得多,摩莱尔。”
“不可能的!”
“唉!”基 督山说,“我们可怜的人类都有这种骄傲,每一个人都以为他自己比他身边哭泣呻吟的人更痛苦。”
“谁还能比一个丧失了他在世界上一切所爱所希望的东西的人更痛苦呢?”
“听着,摩莱尔,注意听我下面所讲的话。我认识一个人,他也像你一样,曾把他全部幸福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女人身上。他很年轻,他有一个他所爱的父亲,一个他所爱慕的未婚妻。他快要和她结婚了,但那时,命中一场风波,——要不是上帝在事后显示一切的话,那场风波几乎要使我们怀疑上帝的公正,——命中的一场挫折夺去了他的爱人,夺去了他所梦想的未来(因为在他的盲目中竟忘了他所能看到的只是目前而已),把他埋在一间黑牢里。”
“啊!”摩莱尔说,“黑牢里的人可以在一星期、一个月或一年之内出来。”
“他在那儿住了十四年,摩莱尔。”伯爵把手放在那青年的肩头上说。
玛西米兰打了一个寒颤。“十四年?”他自言自语地说。
“十四年!”伯爵重复说,“在那段时间里,他有过许多绝望的时候。他也像你一样,认为他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想要自杀。”
“嗯?”摩莱尔问道。
“嗯!在他绝望到顶点的时候,上帝借一个凡人显圣了,——因为上帝已不再创造奇迹。最初,他大概并没有在那个人身上看到上帝无穷的仁慈,——因为蒙着泪水的眼睛不会立刻看清东西,但最后,他接受了忍耐和等待。有一天,他离奇地离开了那座牢狱,——摇身一变成为有钱有势的人。他首先是去找他的父亲,但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我的父亲也死了。”摩莱尔说。
“是的,但你的父亲是在你的怀里去世的,他有钱,受人尊敬,享受过快乐,安享了天年。他的父亲却是在穷苦、绝望、怀疑上帝中死的。当他的儿子 在十年以后来找他的坟墓的时候,他的坟穴已失踪了,没有一个人知道哪儿躺着他爱的父亲。”
“噢!”摩莱尔叹道。
“所以他是一个比你更不幸的儿子,摩莱尔,因为他甚至连他父亲的坟墓都找不到了!”
“但他至少还有他所爱的那个女人。”
“你错了,摩莱尔,那个女人——”
“她死了吗?”
“比那更糟,——她忘情负义,嫁给一个迫害她未婚夫的人了。所以,你看,摩莱尔,他是一个比你更不幸的情人。”
“那他现在找到安慰了吗?”
“他至少已找到了安宁。”
“他还希望再得到快乐吗?”
“他希望的,玛西米兰。”
青年的头垂到他的胸上。“你保留着我的诺言吧,”他沉思了一下,伸手给基 督山说,“只是记得——”
“十月五日,摩莱尔,我在基 督山岛上等你。在四日那天,一艘游艇会在巴斯蒂亚港等你,船名叫欧罗斯号。你把你的名字告诉船长,他就会把你带来见我。就这样约定了,好吗?”
“我知道了,伯爵,我会照你的话做的,但你可记得十月五日——”
“孩子!”伯爵答道,“你不知道一个人的话多么值钱!我对你讲过二十遍啦,假如你想在那一天死,我可以帮你。摩莱尔,再会了!”
“你要离开我了吗?”
“是的,我在意大利有事情要办。你要一个人在这儿,独自和不幸奋斗,——独自和上帝派来迎他选民的神鹰在一起。甘密蒂的故事不是一个神话,玛西米兰,它是一个比喻。”
“你什么时候走?”
“立刻就走,汽船已经在那儿等着了,一个钟头之内,我就要离开你很远啦。你可以陪我到港口去吗,玛西米兰?”
“我悉听你的吩咐,伯爵。”
摩莱尔把伯爵送到港口。黑烟囱里已经喷冒出像鹅绒似的白色水蒸气。汽船不久就开航了,一小时后,正如伯爵所说的,它简直已和地平线上早临的夜雾融在一起,分辨不清了。